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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度戏剧——陈安健《茶馆》系列油画

 zman3703 2014-03-07

  四川美院是新时期“伤痕”与“乡土写实”绘画的发源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从这里涌出一批艺术家。他们多数是在苏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传统影响下学习油画的。这套模式造就了他们,有时又成为他们的拖累甚或“原罪”。于是,在短暂的释放之后,不少人卷入一场迟到的现代主义运动,各奔前程。留下陈安健这个不谙世事的人,守着过时的传统,徜徉在黄桷坪的小天地里。所以,他40岁时发现隔壁那家破败的交通茶馆,一点也不奇怪。

  陈安健1999年开始画《茶馆》系列。起初他像一个意外闯进舞台的看客,有些不知所措。最早一批尝试性作品属于我们熟悉的“现实主义”路数,典型人物、情节、环境等等。虽然画面并不缺少提炼,也不缺少戏剧要素,却了无生气。由此可以想见,为何这一代许多艺术家对“现实主义”逃之惟恐不及,也能够部分地理解,为何当年“四川画派”的写实作品,总难摆脱压抑与苦闷。

  陈安健的突围之路简单而出人意料,他拾起一件被遗弃的玩具——超级现实主义。两种“现实主义”看似近亲,实则有天壤之别。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有一个关于“现实”的先在预设,即所谓“本质的真实”。为了达到“本质的真实”,艺术家先得把人物化,抽去其原本的生活联系,而后凭借一种理想观念重新为之灌注精神。也就是说,必须让对象死一次,再用符咒唤醒它。这个过程叫做“典型化”,而提炼掉的是日常性。一旦附着于生活表象的理想、批判乃至最低限度的反思意识丢失,它根本就派不上用场。超级现实主义不同,它源于对“现实”、“本质”的虚无态度和对某一类“逼真”形象的痴迷。在上世纪80年代的中国,两种“现实主义”有过一次邂逅,最有名的作品是罗中立的《父亲》。罗中立有意把二者的界限淡化为技术上的差别,以避免意识形态纠纷。老农民脸上沟壑般的皱纹常常引申出多重象征意义,而画家自己肯定明白,他不过是以此来填充日常现实因“革命理想”缺失而留下的意义空白。然而,批评没有下文,画家本人也浅尝辄止。今天看来,它牵涉到一个重要的艺术问题:如何现实(写实)主义地而非表现主义地呈现中国当代人的日常生活?陈安健在世纪末的消费社会语境中又一次遇到了这个问题。

  陈安健很快就入了戏。他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茶馆昏暗的空间向他开启一个独特的情境,画里人物、场面、光线、背景一下子变得井井有条、生机盎然。2003年,他画了一组《老人头》,用的是标准的照相写实技法,选取老茶客啜吸茶碗的瞬间,讲求随机性。可是,稍稍留心会发现,里面还有更多的东西。人为的光影、角色身份与场所的暗示等等,统统指向外部。这组画与其说是肖像,不如说在呈现一种状态。画中角色的神情越专注,越能折射出观察者的位置——他是冷漠的看客、猎手、密谋家。陈安健一定为自己的状态倾倒,却未必明白它意味着什么。《茶馆》系列从此真正开场。在这座破败的舞台上,陈安健放肆地演绎他的人间喜剧。

  “交通茶馆”的名字听起来有些古怪,让人想起和山城有关的过时的小说。其实毫无悬念,如同日复一日的生活一样,这家茶馆过去归交通局管。茶馆的格局、摆设还是半个世纪前的样子,到处弥漫着一个阶级特有的气味。这个阶级曾经是“新社会的主人”。阶级意识改变了人们的社会关系,让一些人容光焕发,让另一些人灰头土脸。改变不了的是饮食男女,包括喝茶。时过境迁,如今出身不同的人,或因贫穷和孤独,或只是为了在灯红酒绿的闹市深处品尝简单生活的乐趣,聚到一起,喝茶、聊天、打牌。“革命的时代”早已远去,却在一代人的身体里留下了痕迹,又传给他们的儿孙。陈安健了解这些人,他要做的是唤起他们的表演欲和癫狂感。

  在《茶馆》系列里,有一个从不现身却始终不安分的东西,就是镜头。它是嵌在对象和观看者之间的奇怪装置,源源不断地生产戏剧要素。它是介入的、延迟的,有时带着挑衅意味,跟维米尔当年制造的那个视觉装置完全不同。《茶馆》系列在构图上很少在意写实油画通常讲究的稳定感,喜欢取俯拍或仰拍的视角,保留了近距离拍摄所造成的变形。在大多数画里,人物与镜头之间有一种默契,或心照不宣,或冷眼相向,甚至有意戏谑。这使得观看行为本身变得十分可疑。画面所呈现的场景介乎自然与人为之间,而画中人物则介乎他(她)自己和角色之间。由此产生一种间离效果,一个关于“真实”的悖谬。在镜头的“凝视”之下,茶馆里的琐屑生活俨然成了喧闹的舞台剧片段。这里隐含一种另类的“主体性”,一个传统现实主义“主体性”的替代品。它与理想、批判、反思等等无关,与知识分子气质和布尔乔亚趣味无关。它源于日常生活的模棱两可的态度,或者说,源于迟钝和麻木,加上一点点好奇。此种情绪贯穿于《茶馆》系列,浸透在人物的表情、肢体上,也弥漫在逼仄的环境和气氛里。

  现实(写实)主义艺术家一旦放下身段,舍弃各种观念,将自己和对象置于同一水平,想让作品“活”起来是很难的。陈安健有其狡黠之处。在平日里,他混迹于茶客之中,无分彼此。他把自己放进画里,头戴夸张的假发,和女茶客眉来眼去。可是,回到画室,他的角色就变了。此时,他是冷漠的旁观者,近乎残酷,用看似漫不经心的方式来编他的戏剧。

  《茶馆》系列在人物刻画上的明显特点是类型化。曾几何时,这个词成了“典型化”的对立面,备受讥讽。其实,从史诗时代至今,类型化一直是民间叙事的基本手法,其表现力再怎么高估也不为过。陈安健偏爱民间叙事,跟他的经历有关,更主要的是基于他对绘画本身的理解。他对赋予绘画以高蹈的姿态从来不以为然,他画了几十年写实油画,自觉大多数时间是在“练基本功”,没想过还应该干些什么,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了茶馆。在这个“天然的舞台”上,他找到了“人生如戏”的感觉。这出戏无始无终,没有想象的冲突,没有戏文里的缠绵悱恻、悲欢离合。“在茶馆,各种身份、各种服装、各种背景的人物一应俱全,呈现出丰富的肢体语言与微妙的情绪变化……另一方面,茶馆这个人生舞台,却是人人平等的。不论阶层、不论贵贱,一旦大家坐在同一张四方桌前,都是平起平坐的……茶馆更是自由的。一个最底层、最普通的人,可能惟有在这里,他是可以也乐得身体舒展的……它汇集了人心底层的某个声音,当这声音被都市的喧嚣盖过,变得越来越微弱,它们便只好退缩到茶馆,停留在这惟一一小块喘息的空间和自由里了。”言语间透露出一点怀旧和伤感,但是陈安健没有沉溺下去,仅仅停留于“发现”,丝毫没有愤懑、不满,当然,也没有希望。冷漠,是《茶馆》系列的基本表情,也是它最打动人的地方。这里没有“更高的生活”,没有“本质的真实”,也没有“人”或“人性”的关怀与揭示,有的只是日复一日不断重演的情景剧,而人物不过是一件件活道具而已。

  在这个彻底对象化的世界里,支撑戏剧性的是一些可以随时拆分或拼接的主题或元素。比如无聊。无聊是茶馆生活的本质,在今天都市中似乎早已成了稀罕之物。《茶馆》里的所有人都是闲人,都是来打发时光的。在此,没有公关、算计、密谋,甚至没有真正的交流,有的是熟人间的相安无事、见怪不怪;没有温情、关心和谈情说爱,有的是无关痛痒的招呼、聚散和低级的情色游戏。在陈安健描画的各色人等中,老茶客的形象是最传神的,大概因为这个群体属于过去的时代,代表着茶馆生活的本质。还有佯狂。这是《茶馆》系列里最具反讽意味的元素。佯狂的场面偶尔会勾起我们关于某种集体表演仪式的荒诞回忆,其实只是压抑、苦闷和无聊情绪的宣泄。

  陈安健的《茶馆》系列油画抛开先前现实(写实)主义的种种表意手段(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接受过),回到零度状态。这无疑是冒险。他无意中发现了自己原本熟稔的民间智慧,讲故事的智慧。讲故事的诀窍在于讲,在于入乎其内出乎其外的机巧,不管故事多么乏味都无所谓。所以,陈安健的冷漠,是说书人的冷漠。他始料未及的是,由于长久地沉湎于讲的乐趣,他的故事里出现了温暖的调子。交通茶馆里破败的四壁、颓圮的屋顶、斑驳的木桌和昏暗的光线,渐渐化成一丝挥之不去的情绪。在他晚近的一些作品中,人物宁静的表情、姿态,目光的流转,柔和的氛围与光,让人想起17世纪尼德兰写实大师们营造的情境,泰尔博赫、斯泰恩、德霍赫、维米尔……这是无可避免的结局。或许哪一天艺术家自己意识到了,他才明白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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