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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叔华:我们怎么看中国画

 烟雨江南go 2014-03-16
平常我们拿一幅中国画来让人看,有人一看也许就觉得很好,可是你问他好处在那里,他除了说清雅与不容易回到这样泛泛不着边际的话外,再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有些人觉得看中国画,一次便够了,客气的告诉你,他实在不懂不客气的便说,中国画没多少道理,一点不象真东西。
这是不能怪一般人对中国画的常识如此缺乏的,其实中国讲到画理的书籍,文字大都是古晦玄奥,普通人不易看懂,于是有人看中国画只是文人墨客的闲情消遣或是与医卜里一些走江湖的法定差不多。近世玩古董的有人出钱买古画,于是仿古画的便应运而生,清末此风最盛。民国以来,因为人大山人、石涛、吴昌硕一流的画体显得日本人及欧洲人称许且买得很多,有一些画家便一变而为石涛人大台庐的忠实信徒了,年来一般艺术学生才画了几月画,用大笔偶然模仿了八大或台庐的一块荷叶或一朵牡丹,居然可以乱真,骗了县个钱或为庸俗惊许,便以为自己真的不见了。开画会,作文章,互相标榜,或定高价润例,抬出几个大人物来介绍,于是画家便满坑满谷了。成功者常常目空一切,蝉脱古人,失败者便转而鄙薄绘画,社会却极其漠视。
难道中国绘画真的这样没什么道理吗?绝不会。我们翻史书就可相信它有它的光荣过去。譬如在南齐时谢赫已定六法,干年以后,还可作为品评绘画的金科玉律。现在唐画虽不可多见,宋元人的作品,今日研究艺术的人见了还是一样点头顾眼。可见绘画的没落,只是后人没出息罢了。闲话不叙,现在让我们把中国画的要点约略说一说吧。
(-)气韵与形似:中画最重要的可说是气韵了,形似倒不很重要,什么是气韵?譬如有两幅竹,一幅是写生的,杨叶色泽都十分象真。一幅只寥寥几笔,并不十分象眼前真动可是只要你看下去,你会觉到竹的秀挺飘逸气息如在目前。再说画人物吧,为什么钱选(元人)画的唐明皇杨贵妃的并富图那样名贵呢?还不是因为这画家能抓着这两个历史人物最精采的一幕!唐明皇是一个擅长音律,梨园子弟都得经他担点的风流天子,杨贵妃是个能歌善舞,“尽口君王看不足”的色艺双绝的佳人,这两个人在一起并富教舞是多么艳绝人资的事。钱选画的是明皇与贵妃共弄一菌,旁边有宫女打板,太监起舞。全幅画彼此呼应的动作中,各人的神情动作活跃纸上,确使人感到这风流韵事,只有明皇与玉环方配做,其他色调与线条的美都还是余事。这比画多少幅杨贵妃的图像有意思多了吧?这种得气韵的画正合韩切(宋代)说的:“凡用笔先求气韵,次采体要,然后精思。”
如果李太白坐好了让人画像,结果一定没有梁指楷的大白行吟图(日本审美书院印行的支那名画集)疏家几笔的车太白像。梁楷的疏疏几笔已画出一个才气纵横,牌统古今的大诗人来了。他穿着大袍子,摸着须,眼望着天,大踏步的走着,这是一个多好的无损无泥的才人写照!
气韵生动在人物上较易看得出,在山水上,其实也不外乎此理。譬如倪云林(元人)这样一个天资卓绝而又能摆脱尘俗的人,他画的意境,也常具萧然物外情趣的。他的画常是一处山不崇高,水不涓媚的平常野外景致,疏落的几株秋树,两三枝竹子,掩映着一间屋或一个事子。没有一个人或一只鸟,流到似乎一片落叶你都可以听得见。在这平治萧飒的情调里,使人自然悠然意远。这正同读用港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味儿差不多。你可以优煤见到这一双同格调不同时代的高人了。云林自己论画云:“仆之所谓画者,不过追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又论画价公’“余画竹聊以写胸中追气耳,岂复较其是非。”他的画是完全寄托他自己,所以下笔便“气遍神全”,绝非俗子可以模抗这种气韵在画上用最高的一格,不可摹拟。可是我们不要想气韵全凭自然得来,宋画家作山水还有许多研究,怎样冥神游思,潜心自然,经过多少功夫方的旧图,那种画的魄力伟大,气韵天成,在来画里常见得国(出种功夫图在后面说)清张庚浦说的“气韵有发于由着,有发于笔者。有发于意者,有发于无意者。发于无意者为上。正于意者次之,发于笔者又次之,发于墨者最下矣。?他回话本来看普通画很好。拿来看来元的精心杰作,就微嫌把绘画的艺术看得太简单了。
就形似论,中画的意思,可用苏东坡的诗“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说明本来绘画与诗,都是表演至高艺术的工具。形存神亡既不成诗,绘画亦不外乎此理。
(二)布局:布局,在中国画上是很注重的。唐王维曾说“凡画山水,意在笔先”,宋李成又说“儿画山水,先立宾主之位,次定远近之形,然后穿凿景物,摆布高低”,郭熙(宋代)又说,“画山水有体,铺舒为弘图而无余,消绩为小景而不少。”布局的道理,已由这三个大师在多少年前便定规下了。后人多少有引伸敷陈此说的,例如王原祁西富漫笔说的项清楚,“意在笔先,在画中要诀,作画者于澳管时须要安闲恬适,扫监俗场,点对索幅,凝神静气,看高下,审左右,幅内幅外,来路去路,胸有成竹,然后德毫吮墨,先定气势,次分间架,次布疏密,次别浓淡,其为淋漓尽致无疑矣。若毫无定见,利名心急,推求悦人,布立树石,逐块堆砌,扭捏满纸,意味素然,便为俗手。”王麓台(原祁)为清初四王中画家兼学者的一人,他的议论,可外征二百年后的画人。
宋时对于绘画的态度是非常谨严的。南来画院录上载“宋画院众工必先呈稿,然后上真,所画山水人物草木鸟兽,种种勇姓。”于此可见宋时对于布局是怎样看重了。平时画家作一幅画也非常认真。郭思(郭照子)在他父亲的林泉高致的书上跋的一段,很是动人。他说常见他父亲作一二国,总是先把纸摆着看一二十日不下笔,等到落笔之日,必是窗明几净,焚香左右,洗手涤砚,这样方觉神闲定,象会见重宾客一样慎重,然后动笔。郭熙在当时便很有名,作画还这样认真。他的画,魄力宏壮,不是没有原因的吧。人宋画院的考试,差不多都是以“意在笔先”为重,例如出“野渡无人舟自横”诗句,许多人画荒凉的野渡,一只小船泊着不合格。惟有一张画一只小船泊在野渡头,有一只鸟立在船头的考取。因为这只鸟把无人两字充分画出来了。
常有人不满意中国画的布局,尤奇怪山水的画法。譬如一个中画家与一个西画家各画一幅风景。西画家画成常是一面近山,一堆秋树与一片江水。中画家就画出层层的峰峦,中隔缥缈的云烟,下有萧飒加木。或者山上有江,江上有,别有天地。我们不能说谁的对,谁的不对,这是因为透视不同罢了。中画为什么与西方的不同?它也有它的道理。
中画最高的目标,便是要“画尽意在”。讲到画品亦以补品逸品为尚,能品是次。能够把目前的景物图形下来,只可能称能品而已。因为画家都能诗书,故中画皆有苏干脆说王维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风气。例如杜牧一首很美的诗。“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如用西法画,这幅就不易看到远上寒山的石径怎样斜,白云深处的人家或看不见了。中画可以参前已愈。首出缥缈的白云,团团拥着山石磷峋的峰峦,一条斜曲的小徽遥远的接着云深的人家去。底下秋叶霜林既有白云的村托得比春天的花还鲜妍了。这只是一个简明的例子,说明中平怎样看重诗情画意。(西画当然也有注重这一方的。不过意义不同。)若把历来的诗画的关系说清楚了,还得另有一德一章。
(三)用笔用墨:我们既然用了一二千年的笔墨,特别讲求笔墨也是当然的事了。我们甲常看画为什么说这幅用笔好,那幅墨色差呢?怎叫用笔,我们可以用张彦远(唐人)的话解说,他说,“象物必在形似,形似须全其骨气。骨气形似皆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这也就是说虽有物意,用笔若差也不成画,可见用笔在画上也是很重要的。郭若虚(宋)说联消之的用笔是“坚劲联绵,循环超忽,调格选易,风起电疾,意存笔先,画尽意在,所以全神”,这是说他的用笔好处,该决处快,该级处级,没有一笔不接气的,先走了意下笔便能传神了。顾消之现存的女史箴及班姬目的衣折线条便可明白郭说他的好处在那里了。因为我们用一样毛笔写字作画,所以画法同书法很有相同的地方。唐时张彦远便说“工画者多喜书”,又说吴道玄独传笔法给张旭(来郭若应囹画见闻志),张旭是草书大师,这样更证明书画法相同了.赵盖拉大书家兼画家,他自题石竹诗曰:“石如飞日本如范,写法还千八法中,若是有人能会此,方知书画本来同。”用墨比用笔也许难懂一些。可是用墨好的画,一看便令人觉得神趣盎然,烟云宕艺,如浮纸上,信峦苍润,深没纸背了。可是也有例外,李成一代大师,他的画却是增墨如金(他的寒林图最有名),这是说用虽很省,王治也是名传今古的人,却非设国不能成画。董其昌对此说得很好,他说,学画的人在六法三品上常想到“借墨”“泼墨”两义,这就差不多了。
(四)画题及落款:这是中画的特点。看惯西洋画的人,也许觉得一拍好好的画,写上许多字,很不自然,可是在看惯中画的人,就觉得有那一片字有意思多了。芥子国画传说,元以前多不题画,写年月名字,都在石隙或画角不明显的地方。元代倪云林辈以为画是写胸中选气,聊以自娱的东西,又因自己诗书画都来得,往往画成之后,兴有未尽,意有未达,题上一些东西,方才放笔。尝见小万柳堂布的云林画,上面只有疏疏的三四株沐一片远山,下面是并不崎岖的山地,别的一点没有,可是一念他的诗,“遥山掩映溪纹绿,梦屋萧然依古木,篮舆不到五侯家,只在山椒与员曲。”就更明白他的画了。他一生不求闻达,财泉散于乡里,自己一人乘了一只小船,道游山水过了一生。他的画品诗格书法都是清纪人定的,有画无诗,看画的人会觉得是憾事。此外诗书画三绝的画家还有不少,明清两代尤多。
现在再举两三例:象徐青藤的画一坛酒,一枝红梅,送人婚礼,上题“才子佳人信有之”,这比没字有意思不是?政七乡题他的墨花诗“街头扑面买花儿,正是阴晴谷雨时,十指浓香收不住,乱见泼墨作胭脂。”看了此诗,我们方知进这诗人如何被春天撩拨,技痒得很,没有胭脂,便设国代曾。这种描摹情思是多么巧妙。戴待士画的一幅湖景,闲着项治出一所水或,高卷着竹帘,下面是几曲红栏,远远有一小一在连天的青碧荷叶中。这是一种如何静美的筹境,可是你多看了会觉得这美中有点愿望,这画家管人说出来了上月“翠带高卷红栏低亚那人何处”,看完了这幅画队一似乎个走到画图里去,真的觉得红栏上适才有个妙人地优选励合代还想她出来呢。陈师曾写杨诚斋诗意面值蜒莲叶,如无上面的题诗句“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植蜒立上头。”便没有意思了。
(五)土夫画与文人画,说到题画就可以思过半怎样是立夫画与文人画了。董其昌在画禅随笔说“文人之画。自五右丞始。其后查源巨然李成范党为嫡子,李龙眼未南官皆以董巨得来,至元四大家黄王倪吴皆其正传,吾朝文沈则远接衣体。”由这几个代表上大夫画的作品看来,我们可以明白土大夫画与现代所称的文人画大有分别。(董臣李范以至文沈的真迹现棋藏在故宫博物院及古物陈列所)由明至清,一班附庸风雅之徒,以为不入画格,不求形似,东涂西抹,都可称为士夫画。大家居然弄成一种风气。当时却气坏了一个真的士夫画家,戴醇土在画絮录上说了又说,“如若真想作立夫画,求其所以为士夫者。”这句话给立夫画下了一个很好的定义。象石涛,郑板桥,徐青藤,八大山人等作品都可以代表很好的文人画。他们都是诗书画三绝的才人,故能不求形似,不拘体格,却另有妙趣,这是学不来的。最近文人画家如吴昌硕、陈师曾辈,据他们自说都曾由书画入门途径走过,二人都在六书上做过苦功,他们的成就是有缘故的。有人以为中画专在临摹上用功夫,这是不大对的。当然临摹在绘画上可以锻炼笔墨,增加技巧与见识,不过这只能说是一部分的工作。西洋画家也常有临摹拉斐儿的圣母像的,不是吗?宋元画家,多有专长,如李成的寒林,米布的云山,黄大痴的峰峦峻秀,草木华滋,倪云林的平远流治,萧然物外,都是各具一格,非摹仿可得。花卉似乎不易情一的了,可是赵子固的水仙,管仲姬的墨竹,金各心的梅花,于百激,无人可以比拟。我看专横一样,是中画家的特点,也是艺术家应走的最正确途径了。明末清初,画人敢于逸步,不肯发奋有为,动辄摹拟古人,石涛独耻之,他说这是令人永远不能出头地的下策。他很痛心的骂了当时的人,那知数百年后,更有不少取巧投机之辈,存心借重,自甘永不出头地的作他的门徒呢?
中国画在唐宋二代,是充分发育时期,山水画的深造,尤使人敬佩。唐宋人对于自然与人生最高的理想,都在山水上实现了。郭照本其自身经验,走出四个阶级,以为把捉山水的美,这四级为“所养扩充,所觉淳熟,所聚众多,所取精神,”现在追求形而上学问的实在,或一切人文的终极,都得经此四级,可是在干年前,郭照已经见到了。
这短短的文,只是想说明中国画的一些特点,或一点常识罢了。今日有心人对于固有的文化都要重新估一估价,绘画也不用例外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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