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大青山支脉的头道河子一带,峰岭连绵起伏,层峦叠嶂,这片荒凉的山野曾是东北匪患——‘胡子’出没的地方,打家劫舍危害百姓。在这山间,在这夏秋之交的时节,茂密的树木显得有些零落斑驳,微微萧瑟的山风吹过树林,凄凄然发出哗哗的鸣响,杂树丛生的灌木林里延伸着一条曲曲弯弯的山路。
在狭窄的山路上一个身背几十斤包袱的人和两个手持长枪的人在打斗厮杀,只见那背包袱的人白净脸膛,瓜子脸型、大眼浓眉,眉梢微微向上翘起,有些像京剧脸谱的眉角,一米七十四五的个头,身穿白褂黑裤,脚下一双千层底的布鞋。手里拿着一节一米多长枫木制作的短棍,上下飞舞左冲右挡。那两个手持长枪的两个人也不示弱,锋利菱形的枪尖一枪接一枪的刺杀过来,打过十几个回合不分上下。那背包袱的人见得山路狭窄展不开身手,随即旋转着打到了路旁的庄稼地里,那是一片低矮的黄豆地,八九月份时节黄豆秧微微有些泛黄,叶片掉了许多,显得稀疏零落,踏上去唰唰作响。背包袱的人在这好像敲响战鼓的唰唰声音中更是勇气倍增,伸展开了拳脚显得更加灵敏矫捷,此时方显现出真功夫,手眼身形步九转连环,腿脚飞窜躲闪腾挪,着着式式步步紧逼,手中短棍横扫竖劈,直打得那两个持长枪人难以招架,落荒而逃。那背包袱人也借此之余急忙下山赶路,没走出多远,山路前方又闪出一条汉子,五短身材,手持一把镰刀,高高举过头顶,挡住了去路,此时那两个手持长枪的人也在山上跟随而来。背包袱的人见此势头不妙,心中想到,若是等三个人逼到近处,一把镰刀两杆长枪,同三人交战也是麻烦。人到危难但求生,事在眉睫眼急红。肝生怒气胆生凶,生死关头分外勇。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高举起短棍,箭步疾飞,大喊一声——拿命来!手举短棍直向那手举镰刀人的头上劈去,那手举镰刀的人一看真是玩命了,妈呀一声,侧身败入林中,仓惶而逃。那两个手持长枪的人一见此状也只好悻悻离去。
这个背包袱的人就是我的父亲。原来他是从蛤蟆塘背着几十斤日本鬼子投降后开仓库得来的一些羊毛袜子和布匹去滨州县一带卖掉,换一些生活零用钱,刚刚在一个村子卖了几双袜子,在那个困苦的年代,这些漂亮而实用的物品显得珍贵而扎眼,被当地的强人看上了眼,动起了抢劫的念头,于是纠结了三个人在山路上打劫。父亲依仗他曾经和邻居的张木匠学会一些拳脚功夫,才算勇闯过此一劫,然而身腰间还是受了枪伤,终身留下了那记忆的疤痕。
我的祖籍是山东省青州府诸城县,曾曾祖父贾玉麟协妻带小在十九世纪的中叶(1870年左右)随着闯关东大潮来到了东北,在朝阳地区大平房的大沟里落下了脚跟。曾曾祖父有三个儿子,长子贾奎,次子贾福,三子贾秀(1927年生人,属虎的),到目前贾秀之子贾云生、之孙贾起志仍然居住在那里。贾奎,即我的曾祖父在十九世纪的末页(1885年左右)来到了黑龙江省阿城县亚沟乡的荣家沟。1893年祖父出生在这里,1918年父亲也出生在这里。由于家境贫寒,无房无地,一家人只是靠打零工、做小生意度日为生,除了给别人家扛活、种地、放牛马,也曾编筐编篓、编炕席,在城里卖冰棍,在乡下做凉粉卖粉皮,所以租房搬家成了习以为常的事。在这一带先后曾经居住过“太平山”“大窑沟”“小窑沟”“阿城县城里”“蛤蟆塘”等村地。
1948年至1949年间,祖父带着父亲在因盛产林蛙(蛤蟆)而得名的‘蛤蟆塘’,又名由肖姓开辟先河的村落‘肖家屯’盖起了自己的三间草房,在我童年的记忆里,那是整个村落里最漂亮房子,一改别人家上掀下抽窗户纸的门窗,而是玲珑剔透的玻璃门窗。分到了田地,有了两头牛,还有一辆木制轮子的大车。勤劳、真诚、热忱的祖父带领一家人过上了自给自足的生活。在哪青山秀水的小山村沐浴着鲜亮的阳光,春耕秋收,享受着大自然的恩赐。
父亲不是一个墨守陈规的人,喜欢接受新鲜事物,在刚刚解放的东北大地上,正焕发着勃勃生机,无论是城镇还是乡村,当家做主的人们换发出蓬勃向上的精神,到处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像那按捺不住春天的秧苗,挺起了身腰,绽放子叶,迎着阳光和温暖,展现出新生命的光辉。1950年父亲就离开了秀美的村庄和温馨的家,踏上了浪迹天涯争取新生活的闯荡之路。他曾在依兰县到大罗勒密一带大山密林的林场里做过伙夫。转而来到成高子糖厂,做过浓缩分离糖浆的工作。后来又闯荡到哈尔滨市里,在正阳河木器厂、松江胶合板厂里做过大锅饭菜。又转到铆焊厂后来几经更名‘金属结构厂’、‘重型机器厂’做了门卫,看守大门、管理收发。为了多挣几个钱后来改做了装卸工人,直到最后调转到哈尔滨轧钢厂做装卸工退休。
1958年的初秋,蛤蟆塘的林木由深绿渐渐萱染成彩虹般的韻色,西河套的河水经过雨季之后,也宽阔了许多,潺潺溪流撞击着大大小小的石头飞溅起激流的浪花,欢唱着奔向不知名的远方。
父亲携妻抱子,一家五口人在舅舅的帮助下挑着两担行囊出发了,穿行西岭、庙岭、石虎岭等五座山岭,横跨两条山间溪流,跋涉三十多里山路赶到了玉泉镇,乘上了开往哈尔滨的列车。在父亲工作单位分发的由大仓库改建的房子里安顿下一个城市里的新家。
在这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屋子里祖母和叔婶已经住在这里了(当时小屋里还住着另一户人家),又加之来了我们五口人,狭小的空间密挤着老少八口,叔婶两人挤在一张单人床上,其他人挤到一铺大火炕上,可真是个‘亲密无间’了。1959年母亲生下了一个男孩,因为叔婶没有生育,母亲忍痛把男孩送给了叔婶并住进了小屋(那户人家搬走了)。在这之后不久,由于家居窄小,又怕孩子长大一些认识亲生母亲,叔叔在单位申请分配到了住房,搬到动力区去了。
到了1961年母亲又生了一个女孩,六十年代初,大跃进、浮夸风运动的后果和三年自然灾害给中国经济造成了灾难性的打击,物质匮乏,市价暴涨,百姓的生活艰辛而困苦。在那悲哀的日子里,一个七口人之家的生计来源全部压在了父母的肩头,为了填饱肚子,母亲忍饥远去乡村田野捡拾残黍败叶,父亲冒着风雪严寒去三十里路远的成高子糖厂拉回制糖的废弃料——甜菜渣子,就是这些冻土豆、白菜帮子、甜菜渣、豆饼充填着一家人胃里没底的饥饿。为了养家糊口多挣一点工资,父亲申请由比较清闲自在的门卫收发工作改行又脏又累又繁重的装卸工。装汽车、卸火车,钢铁、煤炭在父亲的肩膀上、大板锹上流动着,不论寒冬酷暑挥汗如雨。
劳作之余,起早贪晚在我家房前屋后的院落里养鸡、养兔、养猪,过着艰辛而快乐的天外天的‘自给自足’生活。我和大妹妹曾跟随父亲用自家的手推车去十几里路的酒精厂拉运酒糟。用长长的绳子系上网眼儿的铁筐,抛向深深地酒糟池,打捞那比较干的酒糟。装满七八百斤重的手推车是要弯腰弓背肩拉脚蹬才能拉得动,遇到上坡路那就更是可想而知了,前面拉,后面推,侧面扳车轮,几个人用尽了力气总算是到了坡顶。抹一把脸上的汗水,再望一望远远的回家的路,又是一段新的愁楚。就是在这辛勤中养得鸡肥兔壮,大肥猪喂得胖胖的。
就是这挥汗如雨,父亲从数里路远的啤酒厂、轧钢厂等地运来了炉灰、嘎斯巴巴和黄土,和成‘三合土’,日复一日,用干打垒的方式在院子边垒建起院墙,年复一年,在院子里盖起了棚厦仓房。不辞辛苦地为家人创造着不断变化着的快乐生活。
家中生活琐事,让我们记忆犹新的就是随手关掉不用的电灯,不让水龙头跑冒滴漏,家中诸事他是看在眼里、管在嘴上、干在手上,母亲常常说他像个监工的。修理自行车、修理门锁配钥匙、换拉锁、钉鞋掌工具齐全,为了节约每一分钱,他是家里的万能工和总监工。
父亲青少年时代给人家做短工,耕田锄垄、放猪放牛,自余时间还要到山上去割树条跟着祖母编筐编篓换钱度日。成家立户之后,与母亲在祖父的带领下,一家人辗转度日,父亲为了更好地改善家人的生活,打破两亩地一头牛老守田园思想的禁锢,告别家乡勇闯天下,忍饥受冻奔波在追求心中理想的坎坷路上。
学做饭,在数百人单位的食堂里工作。‘大锅饭’是现代人们吃腻了山珍海味所欣赏的美食,然而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父亲做的大锅饭那可真是的一个大锅饭,大锅口径大约两米宽,一锅饭要用一百多斤高粱米,翻动米饭要站在锅台上用铁锹来操作,掌握水分、看火候,那也是个有技术的活。在炊事班的日日夜夜里,炒菜、蒸馒头、做米饭虽不精通却是有条不紊的忙活着。每一天的起早贪晚,热气与汗水弥漫在星夜晨空。
当装卸工,那是即脏累繁重又危险的工作,企业的钢铁、煤炭、一切物资、产品的搬进运出,全部依靠装卸工人的手提肩扛。三九寒冬,酷热署夏,装运煤炭的列列火车停靠在‘专运线’上,两个人负责一节五十吨的车厢,定点定时要把车上的煤炭卸下来,那是何等的劳动强度啊,铁锹抡开之处煤灰飞扬黑尘滚滚,就是寒冬腊月的冷天气也是浑身上下汗水飞洒,这就是‘挥汗如雨’一词的创造者。即使头上戴着像日本兵一样的遮过耳朵和侧脸的布帽,还是灰头垢面,看不清的媚眼和着满脸黑灰被汗水流过的沟渠下只显现出一口白牙。
拉运氧气瓶那算是“轻巧”的活了,一个氧气瓶三四十厘米粗,一米四五高,一百七八十斤重。一般人想搬动一下都十分困难,然而在父亲的手中、肩上却行若自由,一台汽车上要装上四五十个氧气瓶,一天下来,十几吨的重物他的肩上滚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人生的道路艰难而漫长。
就是在这每日高强度劳动时光,儿女情长总是他心中最神圣的挂牵,工资全部交给母亲支配,无论怎样艰苦他总把仅有的细粮票买个馒头给我们吃,自己却吃着粗粮啃着咸菜。夏天工厂里配发的保健水,酸酸甜甜带着二氧化碳的气泡,那是当年我们难得而渴望的饮料。也是父亲招待我们最好的圣代,每当我们去看望他的时候,他总是不顾同事们的眼色,多多接装一些给我们喝并设法带一些回家。
父亲聪明好学,喜乐喜唱,心中藏着丰富的理想,他没有上学读过一天书,凭着灵慧和悟性却是能写会认,文化程度达到了高小文化。凭着这股聪明劲他还学会了吹口琴,还有两只用黄铜制作的洞箫,经常吹奏的曲子是‘苏武牧羊’,经常哼唱的歌儿是‘解放区的天是明亮的天’‘歌唱二郎山’‘牧羊姑娘’‘四季歌’等等,嗓音洪亮,从来不跑调。最让我们钦佩的是,没有胡琴,他却自学着把二胡曲白毛女中‘北风吹’的指法画到小本儿本儿上,两条竖线标记上刻度,在侧面记上1001212-----,略懂胡琴的人就会看明白,那是D调曲谱的6552323。对了,父亲去世后我还亲手做了一把胡琴烧了,让琴曲来打发他在阴曹地府孤独和寂寞的时光。我也渴望他六道重回,或是仙道飞升。
父亲诚实善良,话语说得不太中听,可是心中却是一团暖洋洋的火,对待犯了错误的孩子,那是大吼的声音高举起的手,而落在身上却是清扫拂尘,不过那已经够吓人的了。在外面对人恭谦和顺,笑脸迎送。即使一个问路的人他都是明指明教,时常还送上一程,直到路人完全明白识途。一生中无论是在乡村种田、流浪打工、企业门卫、随车装运,从不贪图别人还是公共的一丝一毫,他经常教诲我们的一句话是:‘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人之初性本善------’的三字经,‘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的名贤集,还有‘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的百家姓,都是父亲教会我们的。潜移默化中我们学会了做一个善良的人。
忆往昔,父亲虽然离开我们十五周年了,那无限的怀恋依然时时缠绕在我们的心头,久久难以平复思念的心痛。父亲的身影在我们的心田里像一片清秀的山林,凭春雨秋风递送着花草树木的果实和芬芳,像一条奔腾不息的溪流滋润着丰硕的禾田。他给我们生命,给我们衣食,给我们人生以启迪和引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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