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恐怖游轮》:人生就是一截不断重复的败史

 叫我水儿 2014-03-22

怖游轮》:人生就是一截不断重复的败史(原载《随笔》2013。3)

                 谢宗玉

 

到后来,芸芸众生,几乎没有不后悔的。“假如能够重来,我肯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假如能够重来,我肯定能得偿所愿。”导演克里斯托弗·史密斯却竖起中指摇了摇:未必。

电影《恐怖游轮》就是史密斯用一种惊悚的形式,将我们人生的种种推演了一遍,然后给出答案:无论我们怎么抗争,悲剧是我们天生的宿命。我们每个人的人生都是无解的死循环,我们注定要以无尽的遗憾结束尘世孤旅。

可惜的是,豆瓣上这部片子12万观众,我竟没发现一人看出电影这种令人绝望的象征意义。甚至都没发现有人要去探寻这部片子的象征意义。大家纠结在一起争吵不休的,是这部电影究竟是一次幽魂的灵异之旅,还是时空重叠后的奇幻穿越?再或者争论电影中究竟出现过多少个主人公杰西,是哪个杰西杀了哪个杰西?电影的逻辑是无懈可击的,还是漏洞百出的?这些问题,看一遍的时候,的确绕得人脑袋疼,但如果你不是急着看影评,而是再看一遍电影,所有的细节和逻辑就都一目了然了,哪用得着在网上争来吵去?

其实,这部片子,从表现手法来讲,既有科幻的成分,也有灵异的成分。导演只想借这些非常规的表现手法,给女主人公杰西营造一条可以随时推倒重来的人生之旅。杰西每次出海,就是给她一次重新筹划人生的机会。但是很显然,杰西把所有的机会都浪费了,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在宿命的怪圈中徒劳挣扎。而她的挣扎正是我们尘世生活的反映。日升月落,我们在每一个日子里反复修改人生,意图达到我们梦想的样子,可到头来,人生只是一场虚妄。

当然,从古至今的哲学家对人生的这些问题,已有长篇累牍的探讨。电影《恐怖游轮》再要来探讨生命这些大命题,有些老生常谈的味道。《恐怖游轮》的伟大之处,不是发现了这些古老的哲学命题,而是在于它借助光影色彩,借助女主人形而下的尘世生活,完整而深刻地诠释了这些形而上的哲学命题。

如果说,在这之前,这些生命哲学,只存在于我们的理性和意念中,它对我们大多数懵懂的人来说,只是一个逻辑上的概念。电影却通过血淋淋的镜头演绎出时光的重复性、生命的虚无性、宿命的悲剧性,从而唤醒我们情感神经的尖锐痛感。它就像捅破尘世窗纸的那根手指,又像扎中麻木穴位的那根细针。

就是说,《恐怖游轮》的意义不在于它象征了什么,而在于它巧用这么一个惊悚而荒诞的故事生动地诠释了人类生存的困境。它不是一部只想通过科幻或灵异获得票房的游戏之作,而是电影史上象征主义的又一部力作。窃以为,单凭这一部作品,年轻的七零后导演史密斯就可以挤进大师的行列。

 

由于电影从头至尾是一个循环的圈。那么从什么时候,算作主人公杰西人生之旅的开始呢?

其实不管电影里出现多少个杰西,而实际上只有两个杰西,一个是杰西的肉身,也就是现实生活的杰西。一个是杰西的灵魂——也就是从游轮上返回杰西,当然也可看作是从轮回中返回的杰西。我们就让电影从灵魂杰西杀死肉身杰西开始吧。

当灵魂从游轮返回,发现肉身是那么的毛躁、粗鄙、冷漠、气急败坏、歇斯底里,毫无耐心,她当即从杂物房里掏出一把铁锤,毫不犹豫就把肉身给砸死了。这象征什么?象征我们的灵魂永远都不满意现实中的自身,我们总喜欢否定过去的自己,我们总希望现实中的自我能抵达梦想。但人生之事,不如意常常十有八九,现实中的我们永远都不可能与理想中的自己重叠。自我否定,是人类最显著的特征之一。看看,灵魂杰西狂砸肉身杰西的动作是多么的有力而坚定!

对女人而言,尘世最重要的事,当然是子女。可以说,子女几乎是女人全部的目标和理想。电影正是借杰西那个患有幽闭症的儿子,来象征人类的理想。正是理想达不到我们意念中的高度,我们压抑的情绪才会不断反常。表现在电影里,就是家庭主妇杰西恨铁不成钢,一巴掌把残疾儿子打倒在地。杰西对儿子的否定,其实就是人类达不到理想的高度而表现出的诸多坏脾气。

耐人寻味的是,儿子是因为被窗外的灵魂杰西惊动了,才把颜料瓶打翻的,如果肉身杰西耐心一点,儿子或许就会与灵魂携起手来,被灵魂点拨而渐入佳境。可惜的是,在尘世忙碌的肉身,完全忽略了灵魂的存在,甚至门铃响起,懵懂的她仍不知道是灵魂来访。肉身总喜欢按照世俗的标准来规范自己的理想,很少想到,让灵魂参与到理想的建设中来。就像现在我家,儿子的目标是做个科学家,但我们并不知晓通往科学家的途径在哪里,我们只能随波逐流,让他在书山题海中度过童年少年,让他每门功课都拿A。但这会不会是缘木求鱼、南辕北辙呢?我们全然懵懂无知。而我们也很少去征询灵魂的意见。显然,很多时候,根据自己的心性,我们隐约觉得这么做不对,可如何做才是正确的,我们并不知晓。

电影中,灵魂不等跟肉身商量,就直接把肉身给否决了。这非常暗合人类的自杀行为。人类的自杀正是灵魂杀死肉身。

好了,现在肉身死了,儿子归灵魂杰西所有。也就是说,我们的理想,全然掌握在灵魂之手。就看灵魂如何给我们的人生画出多美的蓝图了。问题是,人类的理想一开始是建立在世俗生活之上,而世俗生活,又得靠我们的肉身才能体验,如果肉身不存在了,理想也就彻底不存在了。所以,在电影里,灵魂杰西驾车带着儿子出门,路上那场车祸无论如何也躲不掉。当肉身死后,儿子(理想)也注定要横尸街头。

然后,死神以出租司机的模样,让不甘心失败的灵魂杰西有了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那就是出海。从帆船上一觉醒来,灵魂杰西忘却前尘往事,重新面对蓝天碧海。导演在这时,开始采用了空间折叠理论,就是说,在某个时空,儿子仍然存在。在灵魂杰西的意念中,儿子正在家里等着自己回去。这象征灵魂又开始了有目标的生活。

 

为了点醒灵魂杰西,死神搬出了几十年前在海上神秘失踪的游轮。这游轮既是人性的试验场,又是生命轮回的象征。游轮的名称叫埃俄罗斯号。而埃俄罗斯是古希腊传说中的风神,是西西弗斯的父亲。西西弗斯绑架死神、又不信守对冥后帕尔塞福涅的承诺,因此触怒众神,被打入地狱,每天将一块巨石推上山去,然后又让它滚下来。周而复始,无聊而枯燥地干着这件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细究起来,西西弗斯的困境正是人类的困境。

一出生,我们迎来送往每个平常日子。这样的日子不会因我们快乐而多一秒钟,也不会因我们忧伤而减一分钟。我们整个人生便是这些单调日子的叠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活一天跟活一辈子没多大区别。除日子的重复外,我们还有大多其他重复,我们重复睡觉起床,重复吃喝拉撒,重复穿衣洗涮,重复恋爱分手、重复在一丘田里刨食吃,重复在一间办公室里讨生活……等等。死神把杰西致身于埃俄罗斯号游轮中,其实是想在她与肉身会合之前,先模拟一种现实生活的场景,让她试试应手。

而她的四个同伴,更多的是象征日常中的事物。好!随着时光一天天簇拥而来,相同的事物从残缺的帆船登上这座神秘游轮。同时,杰西新的灵魂也跟着上船。按理说,当相同的事物无限度地叠加时,我们总能找到最佳的解决途径,可由于人类天生的局限性,以及固定的思维逻辑,我们总不能尽善尽美地处理好生命中相同的事物。就比如恋爱吧。初恋失败,我们可以抱怨是太年轻,没有经验;等有了经验,却发现彼此都已结婚,我们便抱怨是没有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当我们下定决心,排除万难,离婚再去结婚,却发现婚姻依然不幸,只好抱怨是旧时光在我们身上打上了太深的烙印,以致新爱被已经根深蒂固的个性所戕害;如果我们在婚外找到了爱情,可由于长期处在“盈盈一水间,默默不得语”的状态,依然还是抱憾终生。

又比如说中国历代那些农民起义,旧朝代是推翻了,但新朝代依然换汤不换药的专制制度。表现在埃俄罗斯号游轮上,就是无论杰西怎么努力,她的同伴几乎都会惨死,甚至连死亡方式都大同小异。定向的思维逻辑和人类由来已久的历史宿命,让杰西在应对相同的事物时,没有大多异想天开的法子,而是沿袭了以前。

在游轮上永远都保持着三个杰西,可以看作是本我、自我和超我——灵魂的三种状态。没有见证屠杀之前的杰西,处在一种潜意识的自我状态下,上船之后,她仓皇失措,只知道要回家看儿子(达成目的),但却一点都不知道要如何与同伴(事物)相处。见证了“超我”杰西惨烈的屠杀(也就是处理事物简单而粗暴的方式)之后,“自我”杰西上升为“本我”杰西。 “本我”杰西一直穷于应付与同伴之间的误会,反复解释同伴不是她杀的,妄想挽回自己在道德上的颓势,以保持自己与周遭事物的和谐性,但这时她偏偏失手误杀了一个同伴。

这跟我们的“本我”处理日常事物何其相似奈尔!我们的“本我”一生碌碌无为,从来都没找到解决事物的最佳途径,我们只好在道德层面上来证明我们存在的合法性——我是芸芸众生的一员,决不是异类,我与周围事物是相辅相成的。但红尘滔滔,总会让我们在一些细枝末节上,做出有亏于道德的事情来,就像“本我”杰西误杀同伴一样。所以等我们临死时,其实都无法在道德上自圆其说,来证明我们来世一遭是有意义的,也是合理的。

“超我”在不断地向“自我”和“本我”发出超越道德的指令: “只有杀死全部的人,我们才能回家!”因为她看到,只有当游轮上的人都死后,新的杰西和她的同伴才会再度登船。等到那时,她打算持枪挡在游轮的入口,阻止他们登船。而只要不登船,那么大家就可以回家了。

这种口吻的逻辑很让人会想起哲学家尼采来,尼采说,“人类最好的事情就是从来都没有出生;次好的事情,就是出生后马上死去。”如果游轮象征着人生轮回的大舞台,那么杰西持枪挡在游轮的入口,意味什么?意味太阳落山后就再不会升起来——即时间突然死亡;意味新生的人将永远堵在子宫的出口;意味萌发的事物将永远处在僵眠状态。如果轮回的舞台上空空无也,那么杰西的确省事多了,可问题是,就算杰西他们不登游轮,能返回出海时的码头,那么等待她的,肯定不是世俗生活和自己的理想目标(肉身杰西和儿子),而是正在以秒表计量飞逝时间的死神(的士司机)。但是,庸常的 “本我”又怎么能想到这些呢?即令如超人般的大哲学家尼采最后也因陷于人性的狂妄、颓废和虚无中而发了疯。

现在,当新一轮的登船之后,“本我”杰西上升为“超我”杰西,这时的杰西不再在道德层面纠结了,为了回家见儿子(达到目的),也一厢情意地为了让所有人浴火重生,她毅然决然选择把现有的人全部杀光。她身上所表现出的果敢和能量,很让人想起为“正义事业”而选择武装暴动的革命家。革命家何曾想到过,他辛辛苦苦,以杀戮解决了一个旧世界,但建立起来的,往往并不是一个新世界。不管他是否成功,但轮回总会在关键的时候,将他打下“游轮”——人生的舞台,这就是人类共有的宿命。超我本是从自我和本我中来,所以游轮上的杀戮不管有多少花样, “超我”杰西都无法战胜“自我”杰西,最后只能被“自我”杰西一斧头砍入深沉的大海之中。没有人能阻挡下一轮的登船,就像没有人能阻挡明天必定会到来一样。游轮的顶层,同一个女人堆积如山的尸体,既象征我们失败人生撕下的一张又一张草稿,又象征西西弗斯的一遍又一遍从山上滚下的石头,还象征不论经历多少轮回,我们的命运都大同小异,死是我们的惟一结果,不同的是,我们的死因及死状千差万别。

当灵魂杰西绝望地掉落大海之后,试验结束,死神把昏迷的她推上海岸,送回到尘世中,送回到肉身杰西和儿子的身边。按理说,经过了埃俄罗斯号游轮的自我、本我和超我三次推演,灵魂杰西应该获得了应对世俗生活的经验,懂得如何与肉身杰西和平相处,共同把儿子培养好(即让目标达到理想的状态)。可经过超我之后的灵魂杰西,已把自己视作了“真理”的化身,“对”的灵魂根本无法容忍“错”的肉身,一怒之下,她又掏出铁锤将肉身杰西砸死了。灵魂杰西的这种举动,正是人类历史留给后人的文明造成的,我们的灵魂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天马行空,独来独往,却不知已有的历史观、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在时时刻刻左右我们,我们自以为“正确无比”的判断力根本就不是天生的,而是前人的文明(游轮上的三次推演)潜移默化的结果。

肉身死后,理想无所寄托,灵魂杰西带着儿子,又得经历一次车祸,穷尽一生的我们,最终只能奔向人生的虚无。

在死神的协助下,心有不甘的灵魂杰西再次出海,以崭新的赤子面貌重新登上游轮,好比西西弗斯将石头又一次推上了山……

 

把抽空的理论日常化、具体化、形象化,这正是导演的伟大之处。那么,面对主人公杰西这种无解的循环,我们可以想出终止的办法吗?

依我看,至少有三种方式可以停止这种无意义的循环。其一,象征死神的司机既然没有关计价表,并且杰西也答应他会回去。那么杰西完全可以以儿子不在身边的理由而拒绝出海,随死神离开尘世。这种终止方式比较消极,跟尼采“人类最好的事情就是没有出生”的观点颇有些相近。

其二,在埃罗俄斯号上,杰西完全可以放弃执念,采取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自我、本我、超我三者和平相处,那么这个循环便不攻自破。没有“超我”杰西落掉入海,她就不会回去杀死肉身杰西,也就不会重新出海,也就不会再有人来登船。其实人类的苦役大抵也是由欲望设计了理想而来的。自人类有了终极理想后,人类就像被惩罚了的西西弗斯,有崇高理想的人总比没有任何目标的人要痛苦得多。假如人类能随遇而安,随形赋义,乐在今朝,不思明日的话,那么人类仍会同世界保持高度一致,成为懵懂众生中的一员。如果我们连死是什么都不知道,那么死神怎能奈何我们半分?那时,“恐怖游轮”就将会变成没有时间概念的世外桃源。恐怖的成因其实是来自我们内心。

这种终止,可看作是对人类文明的源头来一次大清算。

其三,如果灵魂杰西在回家之后,可以与肉身杰西和残疾儿子和平共处,那么这种无意义的循环圈也会不攻自破。这种终止方式,象征人类的灵魂自降“身价”,自愿随波逐流于世俗生活之中,理想可以有,但能不能达到完美,就随它去吧。“从庸常的世俗中寻找幸福和快乐的法门。”这就是了。

 

说到底,西西弗斯的困境就在于他把目标定在了山顶,如果他没有目标,也没有次数概念,他只把生命的全部快乐和幸福定义在如何将石头推上山,如何在推石头的过程,使自身的力量和石头达成和谐统一的态势和美感,那么众神对他的惩罚,就是无效的。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