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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高拖着疲惫的身体来到自家的门口，在叩响清漆剥落的大门的前一霎那，蓦地想起数年前离开家乡的时候，眼前的还是青葱的绿意，而此刻都化成了肃杀的冬日里萧条的风物。 这些日子小高在外面的世界奔波闯荡，就像一条鱼，离开了知根知底的水塘，走向陌生的宽广的湖泊。小高在陌生的环境里经历的风浪远远比他当初想象的多，也更凶险。一直以来，他不断地消耗青年人独有的那份韧劲，并用诸多习得的手段和方式不厌其烦地去应付周遭的人事，因而大多数时候他只能周全到自己的衣食住宿，除此开外的其他，很少能够考虑的到。 在外面的时候，他常常陷入不可名状的苦闷中，好几次在埋头整理案前堆积如山的文件的间隙悄悄抹下几滴泪来，这里面夹杂着自己面对困难的深深恐惧和对以往岁月的满怀深情。虽然与家庭保持着较有规律的联系，但是在他眼中，这渐渐成为一种可有可无的形式，没法排解心中的孤独，尤其是在掌灯的深夜，周围的喧嚣散去的时候。 小学时代的小高，是班级里面最瘦小的，风大一点就会被吹倒。营养不良带给他的的枯黄短发，像纤细的绣花针扎在大脑壳上，溜光的眸子点缀在粗黑浓密的眉毛下面，似乎在夜里也能放出光来，而朝天的鼻孔显得滑稽可笑，这也是很多同学乐意捉弄的地方。当时的小学规模不大，因而整整六年的时间也是那么一小堆人在一块儿，到了毕业照相的时候，他才能明显分别出每个人的特征，高矮胖瘦，欺负他的和跟他好的。拿到照片以后，才发现更为滑稽的事情：他站在后排垫脚的板凳上，跟旁边的大个子们一字排开，只及他们的肩膀高度，好像顺下来的水流突然冲下悬崖。那是最初的印象了，至于那学校和老师，也给时间磨去了轮廓，在小高脑海里日渐模糊。 小高直直地挺立在穿衣镜前，扶正了倾斜的眼镜框，仔细瞅着镜子里的人，时不时摸摸脸颊和稀疏的八字胡子，仿佛这样就能找出区别来，以便作好纠正，能够保证自己立刻变回小时候的面庞。他不停地挤眉弄眼，想把脸颊两侧削瘦下去的皮肉鼓张起来，把高度近视的小眼睛揉成以前那般明亮富于光泽。可这些都是徒劳的，除了脸上红了几块以外，什么都没有改变。于是他泄气地转过身，背向镜子，朝床头柜走去。 小柜子就放在床边，上面摆放着几本蒙着冷灰的旧书还有一盏老台灯，表面的红漆已经磨损了一部分，一条棱边已经撕开了口子，露出发黄的木条。柜子被牢牢锁住，铜锁周围爬满了绿色的锈屑。小高用一把黄色的钥匙仔细刮落铜锈，小心地旋进孔里，轻轻地扭转，紧闭的柜子门“吱呀”一声给打开了，一股霉味冲上他的脑门。镇定下来以后，他开始一件一件往外掏出东西，瓶瓶罐罐的还有几页折叠整齐但发黄的纸片，这些都是他以前零零散散搜集在一起的，根本不是什么值钱的宝贝，但好几次清理以后，还是被完整地保存下来了。这都是他的私人物品，从小学时代用一元换来的十元港币到初中朋友写给他的纸条，今天他都要把它们逐个倒出、打开，把玩一番。等摸到一本厚厚的纪念册的时候，他的目光变的激灵起来，脸上显出了淡淡的不经意的笑容，他立刻放下另一只手里的东西，双手捧起册子，专注起来。这是一本中学时代的纪念册，上面精美的纸片上画满了涂鸦似的简笔画或者潦草的文字，还附上了二寸小照片，有的同学留下了联系方式，有的胡诌了一些格言作为给他的鼓励。当时不以为意的小玩意儿，现在居然勾起了他很大部分的模糊记忆。那些面孔在哪里还能再次遇到？他们的生活又是如何呢？小高的脑子里忽然闪过这些疑问。 他很快收拾好小柜子，认真打扫了，里面的东西只是挪一挪位置。他不知道下次打开柜子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能不能在茫茫人海遇到曾经相处过的那些人了。莫名的忧伤渐渐兜上心头，闷得他喘不过气来，刚才柜子的霉味也还没有散去，他打算出门走走，哪里都行。 岁末的天空虽然暗淡低沉，但不至于令人苦闷，在晴朗微风的条件下，偶尔从云端抛洒下来的光辉给人一点振奋，给原本萧瑟的冬日带来少有的暖意。小高走在新铺的水泥道路上，朝两边扎根的常青灌木丛张望，不时能看到掩映在叶子之间的红瓦白墙。走到这条曲折小路的尽头时，就顺着地势拐进了一片光秃秃的杉树林子，林子沿脚下的路向远处伸展，仿佛永远走不完。 突然前方传来的微小动静打破了围在小高身边的静谧，令他心生好奇也有些愤懑——他总是喜欢独自安静地散步。现在局面被打破了，随着眼前的人影愈来愈清晰，他生怕控制不了形势，脸上渐渐挤出了红色，微微发烫，连心跳也加速了一点。这一点跟他当年刚开始在外闯荡十分怕见生人一样，在自己孤助无援时尤甚。他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还是那副窝囊样，不免心里生气，于是笃定决心继续往前走。硬着头皮走了一会儿，才看清了对面来的一群生人。老人和小孩走在前面，稍后一点位置左边是以为中年对妇女，她两只手拎着装满东西的袋子，一刻不停地跟她旁边挨得近的青年小伙子说话，表情夸张，谈的很在意；小伙子大约有二十岁，个头中等，身材比较均匀，如果不考虑他那啤酒肚的话，面相和蔼，黝黑的面孔上嵌上两颗端正乌黑的眼睛，像极了小高曾经的那双，眼皮略微发青，眼袋肿胀，显然最近睡眠不好，他恭敬地听着妇女说话，很少开口。 小高很快意识到这是一家子人，当他即将与他们擦肩而过的瞬间，那个青年嘴里蹦出来的几句口音很重的话让他吃了一惊。那坚定但不失特色并带有温和腔调的口音，小高觉得很熟悉。这样的口音一定出自某个熟悉的人口中，但他很难从那些模糊的记忆碎片里捕捉到一个贴实的人名，小高眉头紧锁，两条粗长的眉毛挤成一个八字，苦苦思索以后，还是徒劳无功。他不自觉地缓下了步调，撇过头紧紧地盯了那青年一眼，没想到自己也被对方盯住了，对方眼里先是惊奇，然后露出由衷的笑意，脸上的皮肉瞬间往上堆积，眼睛顿时挤成两条线，同时他喊出了小高的小名（很早以前别人称呼的），还伸出空着的右手轻拍对方的肩膀。这一系列举动给了小高不少震撼，他经这一拍“嗖”地想起了这青年是自己的小学同学，当年只齐他肩膀的位置，现在看来，似乎自己比他还高一点儿，想到这里，小高兴奋地转变过来，马上堆笑，并积极地伸手去握对方的——这是在外面学到的礼节。对方迟疑了一会儿才将手从小高肩膀上拿下来，并友好地同他握了握，嘴里寒暄到：唔......你好，你好，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小高一时语塞，只顾着握手，稍事停顿以后才反应过来，接过对方的话头：唔......你好.......是有好多年不见.......你现在在哪里工作...... 小高当时没想到对方会这样建议：唔.....以后常回来村子......看看......找我们玩玩呐......恩......这个美好的建议出乎小高的意料，着实令他脸红了一阵子。 过了一会儿，他拼命地冲对方笑出声来，以示热情，并试图挽回刚才的尴尬，连忙回复：是是......是.....一定回去看看......找你们玩玩...... 寒暄以后，双方面带笑意地保持了一段沉默，对方似乎还有很多话要对小高说呢，或许从那年分别开始谈到其中的几年有一次碰到再谈到现在的生活。小高心里急了，一是没有做好长谈的预备，一般在外面与人相处总是设计好谈论的内容，预计好时间和说话方式，这次的应变考察来的太突然，他确实难以招架，至少现在这个情境下不可能；二是对方还对自己保持着良好的印象，能清楚地记得自己的小名儿，言语之中透露着关怀，而自己连他名字都说不上来啊！小高决定尽快逃离这次偶遇，于是他嘴里飞快地蹦出几个字：啊！那好......就这样吧......我还有点事情......唔.......改天好好聊聊......最后他还加了一句：我很想念你啊..... 并且再次握住了对方的手，以示最后的告别。那青年乐呵呵地说再见，便转身小跑地跟上了走在前面的小队伍，中途不忘挥手致意，补上了一句“再见啊！”等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林子中，小高的心情才渐渐地平复，刚才脸上的彤红一块也变浅了，现在更像呷一小口酒微醉时的红晕了。 像是经历了一场浩劫，出门前笼罩在心头的乌云并未见得消散，反而加入了例外的一种情绪。阔别已久的老朋友并没有忘记自己，这与自己险些把他们当做路人的态度形成鲜明的比照，无疑给他添上了惭愧和悔恨。入世以后，自己学着各种所谓的生存技能，在与不同的人打交道时，用一种别有玄机的心态渐渐取代美好的信任和真挚的投入，给自己亲手打造的屋子里塞满赤裸裸的利益，将美好的感情赶出去，使自己被冰冷的僵化的无情的物质包围、攻击，却丝毫没有察觉。 想到这里，小高不禁觉得脊椎骨发凉，觉得自己已经卷入了无尽的漩涡中，跌进了幽暗的失望里。 2014年3月23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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