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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板桥,村夫野老气息的艺术家(文/王路)

 联合参谋学院 2014-03-27

春节回老家,在书架上翻出一本县政协编的书画集,打开,一股乡村气息扑鼻而来。对,是乡村气息,不是乡土气息。再不客气点儿说,是村夫气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穷乡僻壤之间,读不到书,遇不见好的老师。像我爷爷那辈人,练字只能练颜体,柳、欧、赵都没有先生教,字帖也少。他们老一辈人写的诗,偶尔有平仄正确的,也都是俚俗之语。我原以为这是新文化运动和文革造成的影响,但最近读《郑板桥文集》,才发现不是这样。

 

也就是说,在郑板桥,这个“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的诗文里边,也颇多村俗气味。我很感概。感慨不该翻开这本书。小时候,也鸡零狗碎地看过些郑板桥的东西,感觉他是个耿介、孤直的小老头,很亲切。也是个大才子,诗书画俱好。看过他的对联,他的轶事,还为此专门画过半年墨竹。倘今日不再重读,他的印象就永远留存在我脑海里。可惜书已经翻开了,亲切依然如故,但诗文的质量却从保留在心底的标准上打了个很大的折扣。以至于有点可怜这个小老头。

 

可怜的是,他一辈子追求艺术上的卓然独立,却最终不得不入于二流之下。有人称赞郑板桥“三绝诗书画”,那个人是他的朋友。画我不懂,只就诗和书法来看,公允地说,哪一样郑板桥也没能在当时做到一流,更不用说历史上的一流了。虽然他一直在不停追求,但才力所限,没有办法。

 

如果只是才力所限,也就没有太多遗憾。其实,郑板桥是个有才气有天分的人,虽说才气没那么大,天分没那么高——不是和李杜苏辛比,这四人是大怪物,没办法以他们做标尺,而是和韩愈、白居易、晏几道、陆游这些人比,郑板桥的天赋是不输于他们四人的,可最终也没赶上这四位。

 

要说不在同一个朝代,没可比性。那么同朝代的人里,郑板桥也不是翘楚。清朝不是个没有诗人的时代。吴伟业、王士祯、毛奇龄、朱彝尊、赵执信、査慎行、陈维崧、顾贞观、纳兰容若、厉鹗…… 个个都直逼唐宋,但郑板桥不行。曹雪芹,这个比郑板桥小了22岁的人,诗才就不知比郑板桥高了多少。

 

我们看郑板桥的《钜鹿之战》:

怀王入关自聋瞽,楚人太拙秦人虎。

杀人八万取汉中,江边鬼哭酸风雨。

项羽提戈来救赵,暴雷惊电连天扫。

臣报君仇子报父,杀尽秦兵如杀草。

……

 

再看曹雪芹《姽婳词》:

恒王好武兼好色,遂教美女习骑射。

秾歌艳舞不成欢,列阵挽戈为自得。

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

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

……

 

都是古风,只是开头八句,就高下立判。“项羽提戈来救赵”,这不是诗的句子,一个“来”字瞬间把格调拉低了好多层次,就像唱歌破嗓了。如果这句出现在老杜诗里,可能还不算坏,因为老杜有起死回生的笔力,下句能顶住,挽狂澜于既倒。但别人恐怕就不行了。郑板桥下句是“暴雷惊电连天扫”,很用力,但很不得力,捉襟见肘了。由此可以知道,诗人的不动声色是不同的。老杜不动声色,不是没力量,而是不发力。郑板桥不动声色,不是不发力,而是力不足。

 

顾随说过,老杜作诗,有十分力,偏要使出十二分。在老杜可以,在别人就不大可以。因为老杜的五分力相当于别人的十分力。就像跑马拉松,归根结底,拼的不是毅力,而是体力。老杜轻轻松松就能夺冠,但他依然拼了命跑,这不难堪。难堪的是,你拼了命跑,又被别人甩在后面一大截。郑板桥就是这样,像一台破电脑,跑得很用力,但还是不够快。写到这里,我有点心疼郑板桥,这个可爱、倔强、又亲切的小老头。这个吃了一辈子艺术的饭,渴望在艺术上一展抱负的小老头。终其一生,却无绝大成就。

 

问题在哪里?与其说在天分,毋宁说在学养。郑板桥立的标准很高,他学诗宗三家:周公旦、曹操、杜甫。周公旦就不说了。杜甫是超一流的诗人,曹操是一流的诗人,取法乎上,郑板桥做到了。但郑板桥的问题在于,他只知取法乎上,不知取法乎下。取法乎上,没有问题;但唯上是法,就有问题了。杜甫学过宋玉、扬雄、子建、阴铿、何逊,而一生的成就,早把宋玉他们抛在身后了,直与屈子比肩。

 

但郑板桥没这么做。他书读得不多,也不提倡多读。他说只要读最好的几家就够了,多读就烂了。他的理想是“以精运多”。坏就坏在这里。这个道理本来不错,但他要是读书破万卷之后,再这么说,可以。但读书少,又这么说,就不行。郑板桥只为一个“精”字,把自己给框住了。朱熹这么聪明的人,还星相医卜稼穑种树之书无不寓目呢。孔子批评冉有说:“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汝画。”郑板桥就是个自画的人。可惜的是他始终不知道自己的自画,很遗憾。

 

自画是自我限制,止步不前的意思。而郑板桥在艺术上,极力提倡创新,从他这股狠劲儿上能看出,这个小老头很有野心和抱负。他谈艺术也颇多不凡之语。比方说,“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说得极好。还有,“作诗非难,命题为难。题高则诗高,题矮则诗矮,不可不慎也。”你看,他明明是个很有见地的人嘛。颇知从大处着眼,提纲挈领,推陈出新。但他的问题是,气格不够,力量不够。

 

什么叫气格不够?举个例子。郑板桥给弟弟写信,心情好的时候,说墓地风水这些东西,我是不信的。心情不好的时候,又给弟弟写信,说我本来不信风水,但自从父母安葬之后,我三年内就中了进士当了官,这让人不得不信还是有风水这么回事的。再看韩愈,未贬谪时说,佛如有灵,就把所有报应都加到我头上来吧!后来被贬到潮州,当地人文化程度太低,没有能对上话的,颇觉寂寞,却碰见一个大颠和尚很聪明,常常与他来往。有人怀疑韩愈信佛了,韩愈写信说:佛若是君子,定不会加害我;佛若是小人,定加害不了我。天地神祗,昭布森列,怎么会让鬼有作威作福的机会呢!你看,韩退之的这种气格,岂是郑板桥可比?

 

再如,郑板桥给弟弟写信说,咱们的孩子学诗,要让他们学李白、王维、杜牧,这些人的诗有富贵气,王维、杜牧二人,归老辋川、樊川,宾客都驾着车马来家里拜访。李白虽然后来流放夜郎,但当年金銮殿上,皇帝给他调羹,贵妃给他捧砚,这就是富贵气象啊。而孟郊寒,贾岛瘦、李贺作鬼语,这些人的诗虽然好,但不要学,学了不富贵。郑板桥又说,我平时谈文章,说要生辣、要古奥、要离奇、要淡远,那只是从文章本身的好坏上来说的,是谈论公道,但咱自家的子弟学习,讲的却是私情,是两码事。哪有人不愿让自家的孩子们富贵终老的呢!

 

这种地方很亲切,也很心酸。同时,也正是能看出郑板桥格局偏小偏狭的地方。若是韩愈之辈,断然不会有这种气味,他们患的是“德之不修,学之不讲”,进退得失都在其次。他们讲的是“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生死穷通都在其次。正是有这种强大的信仰力量作为依归,胸中的气象就有了,笔下的丘壑就生了。而不是刻意运用文字修辞的技巧,硬在笔下生造出一种气象,以求创新。

 

郑板桥是最津津乐道创新二字的人。李白提创新吗?李白不提。因为李白往这里一站,举手投足都是创新。“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丝毫不费力气,却飘然不同于流俗。如果一个人本身就有不俗的气质,他还提什么创新呢。只有生怕和别人相同的人,才不断把创新挂在心上和口头上。

 

别人画竹子,画石头,郑板桥也画竹子,画石头。都是竹子比石头高,郑板桥却偏偏画的石头比竹子还高。旁边题一首诗说:“画根竹枝插块石,石比竹枝高一尺。虽然一尺让他高,来年看我掀天力。”——你看,一个小老头的自负与倔强,那股不服输的劲儿,跃然而出了。这就是郑板桥的领异标新。他吃劲儿地要独出机杼,做出与众不同的东西,书法上,他创出了六分半书。当时,康熙皇帝喜欢董其昌的字,天下都学董,后来,学董的潮流过去,大家又转去学赵孟頫,郑板桥却偏偏学汉隶,学魏碑,把那些笔意夹杂在自己的书法里。

 

当时不止郑板桥一个人这么反叛。——不合潮流是很容易做到的,看潮流怎样,你逆潮流而动就可以了,很简单。但问题是,你这么动,有没有本事动出名堂来?比郑板桥略早的傅山,已经激烈地抨击过馆阁体,骂过赵孟頫了。赵孟頫的名气,在当时引车买浆之流都无人不知,《红楼梦》里丫鬟鸳鸯骂人时都说:“什么好话!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儿!”傅山说赵孟頫的书法媚俗无骨。但他到了晚年,又真正欣赏起赵孟頫来,写诗说“赵厮真足奇,管婢亦非常”。傅山在书法上的造诣,远在郑板桥之上。郑板桥之后,又有包世臣、何绍基,二人都反对流俗,各开风气,水平和影响力也都超过了郑板桥。郑板桥虽有自己的特色,但成就并不高。看一个人的终身成就,不看他的招数是不是新奇古怪,而看他是不是有力量。

 

正因郑板桥气格不够,力量不够,才不能像韩愈那样绝无畏惧,绝无恐怖,才怕子弟因为学孟郊、李贺而少了福泽。真正的富贵人家,倒不像他那么忌讳。《红楼梦》第75回,中秋节,贾宝玉做了诗给贾政看,贾政已经老了,慢慢不再以读书苛责宝玉了,想着他能把诗写好也不错,看了宝玉的诗,很高兴。贾环见宝玉受了赏,也站起来要作。不要小看贾环,贾环小时候是个吊儿郎当没出息的样儿,慢慢大了,好多了,诗也像模像样了。贾政看了,惊讶他的诗新奇古怪,也很高兴。一边笑,一边批评他们说:“你们俩也可谓难兄难弟了,哥哥公然以温飞卿自居,弟弟又把自己比作曹唐再世。”曹唐是唐朝诗人,当过道士,考进士没考上,笔下的诗多取自神话和志怪小说。贾赦听了,也要来看,看了喜之不尽,说:“据我看,你这诗写得很有骨气,是咱们这样的大门户写的诗,不像那些寒酸破落户,写诗定要‘雪窗萤火’、‘蟾宫折桂’才解气,咱们想当官就跑不了一个官当,何必花那么大功夫读书,把人都读呆了,这诗有侯门之气,以后还这么写。”说着吩咐人取了许多东西赏赐给贾环。温飞卿、曹唐,正是贾岛、孟郊、李贺一类,属于郑板桥眼里没有富贵福泽气象的。曹雪芹死的时候,郑板桥还活着,不知他如有机会看到《红楼梦》这段,该作何感想。

 

说到底,郑板桥是平民人家出身,一辈子没怎么接触过上流社会。自然不像曹雪芹见多识广。而且生逢太平之世,不像杜甫一生颠沛流离,也没有足够的阅历来滋养他的创作。郑板桥其实也深知自己的毛病。他评价杜甫和陆游时就说,前人往往把二人相提并论,但陆游是没法和杜甫比的,杜甫一生忧患颠沛,只看诗的题目,已经是百尺楼头了,而陆游诗虽然多,但题目都不太行,都是些即事、遣兴、山居、村居这些,比杜甫差远了。他承认自己有陆放翁的习气,诗格卑卑。但他却不晓得从哪里去拯救它。

 

郑板桥学杜甫,但杜甫不学杜甫,杜甫要学杜甫,他就成不了杜甫。杜甫转益多师,郑板桥却不能。也不是说,不做官、没见过天子、没经过忧患就写不出好诗。邵尧夫一辈子没做官,没经过忧患,司马光出钱给他买宅子,和程颢程颐是朋友,一朝元老都敬重他,可谓安乐一生。但是,他心里有忧患。邵尧夫的诗也多通俗口语,却内里气象不凡,比如:

 

尧夫非是爱吟诗,诗是天津秋尽时。

见惯不惊新物盛,话长难说故人稀。

云疏烟淡山仍远,露冷天高草已衰。

赖有余樽自斟酌,尧夫非是爱吟诗。

 

文笔平平。但是,气象深远。难怪程明道说,尧夫是当世唯一能谈论宇宙问题的人。就说程明道,他的诗,气象也是郑板桥遥不可及的。随便摘一些句子:

 

只应野叟犹相笑,不与溪山作主人。

莫辞盏酒十分醉,只恐风花一片飞。

不畏蛟螭起波浪,却怜清泚向东流。

道人不是悲秋客,一任晚山相对愁。

 

以上是随便从程明道的四首诗里摘出来的句子。可有一句村夫之语?作诗不是程明道的主业,但这种诗句,气格荦荦,岂是郑板桥可比?胸中有了丘壑,谈吐自然不俗。程明道的诗是什么气象?儒者的气象。

 

再随便捡几句儒者之诗看:

范仲淹:寒冒雪霜宁是病?静期风月不须春。

陈白沙:恨月啸花都大雅,鸢飞鱼跃一中庸。

王阳明:碧水苍山俱过化,光风霁月自传神。

曾国藩:夜月一钩凉蕙帐,春风十万散榆钱。

 

哪个有半点的村夫野老鼻息?都没有。这种襟抱,已经远非郑板桥所能及。郑板桥终其一生,为了艺术而艺术,却没能跳出艺术的圈子,站在更高之处,去领略山河大地,观瞻日月星斗。艺术是他毕生的追求,也是他谋生的手段,却不是他的信仰。他既没有丰富的阅历来滋养创作,又没有足够的学养来沾溉创作,虽一心求突破,却终究在那个时代,落到了第二流。

 

虽如此,却也不必苛求。如李杜苏辛这样的天才,古来又有几个呢。郑板桥就像一些乡野间的小风景,虽不是极佳,倒也别致可人,温婉亲切。也正是这样的人,构成了艺术史上的主流。正如他的《道情》收场所唱:风流世家元和老,旧曲翻新调。扯碎状元袍,脱却乌纱帽,俺唱这道情儿、归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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