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情理纵横论《天龙》
——韦庄《上元县》
一、兴衰一劫局更新
金庸是一个很爱围棋的人，所以他写的小说《天龙八部》其实就是一盘棋。 《天龙八部》中，英雄豪杰、老魔小丑、痴男怨女全都挣扎在其间，无论佛门正派、皇亲贵族、江湖豪杰还是邪魔外道，无一不在棋局里起伏跌宕。书中还有几段直接写到对弈的文字，更是精彩，其中最精彩的一盘棋，就是天龙寺黄眉僧和“恶贯满盈”段延庆的对弈恶斗。 我们仔细看黄眉僧和段延庆对弈的过程，可以很清楚的发现，黄眉有他的高明和无赖，而段延庆尽管是大恶人，在对弈中却不失他武林宗师的气度。 黄眉比段延庆厉害的地方，就是他处处抢先，先发制人，这是他高明之处。 黄眉武功不如段延庆，他就舍比武提议以围棋决胜负，这是他第一次抢先。黄眉要段延庆让他四子，这是第二次抢先。黄眉说“我是客人我先下”，这是他第三次抢先。黄眉说“我们猜枚定先后，你猜老僧今年的年龄是奇是偶”，这是第四次抢先。黄眉说老僧今年六十九，你猜老僧七十以后，两只脚脚趾加起来是奇是偶，这是第五次抢先。还有第六次------ 值得注意的是，黄眉大师是“名门正派”，下棋时却不管三七二十一，招招抢先，手段无赖之至。反观段延庆，虽为大恶人，但不骄不躁，不卑不亢，专心下棋，可以说有大棋师风范。 黄眉僧一上来，不论谁先谁后，就让段延庆让他四子，不然就让他三子，总之要让，这就是耍赖，段延庆则坚持要平下，一子也不让。 黄眉看段延庆不让，就故意反过来说他自愿让段三子，黄眉没有必胜的实力，却要自让三子，这显然又是耍诈，是想对段延庆搞心理战，扰乱段下棋时的心理。段延庆仍然一丝不苟，硬是不贪便宜，不受干扰。 黄眉又说：“我是客人，你是主人，我先下。”段延庆回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我先下。”这次是针锋相对。 黄眉接着说：“你猜老僧今年的年龄，是奇是偶？”段延庆说：“我便猜中，你也要抵赖。”可以看出段延庆很机警，不上老黄的当。 但黄眉可不是“吃素”的，他又说：“那猜一样我不能抵赖的，老僧今年六十九，你猜老僧到了七十岁以后，两只脚的足趾加起来是奇是偶？”段延庆心想：“兵法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我偏不上当。”于是，他就猜说是偶数。黄眉当场把两脚的鞋袜一脱，果然是偶数，但他拿起一个小铁锤，立马敲掉了自己的一只小脚趾头，笑说：“老僧七十岁时，我的足趾是奇数。”段延庆傻了眼，说：“不错，大师先下。”黄眉大师的无赖，至此已极。因为黄眉老和尚虽然自己敲掉一个小脚趾头，可他当时实际上还是六十九岁，还没到七十岁呢，他其实不能算赢！段延庆多半小时候没好好学古代逻辑学，逻辑头脑不灵，结果就上当受骗了。 说了这么多，我都在编排黄眉那老和尚的不是，不过，话说回来，黄眉和段延庆彼此的手段虽有高下之分，但两人的出发点可亦分邪正。黄眉要大理保定帝免除百姓盐税，明知技不如人，但仍要苦斗段延庆，为此他不惜自斩脚趾，一味胡搅蛮缠，确实苦心孤诣，充满了为民请命、舍肉身持正义的侠义精神。段延庆步步为营，心无旁骛，但他的出发点是要争帝位，为报私仇，为此不惜陷害段誉乱伦，用心实在歹毒！ 黄眉终于取得了先手，可他的棋力还是不敌段延庆，他深知段延庆号称“恶贯满盈”、为“四大恶人”之首，绝非等闲之辈，于是黄眉只好又另出花招，靠段誉暗中指点，大做手脚来维持自己的先手。段延庆识破了黄眉搞的鬼，双方大打出手。 最后，段誉在关键时刻混赖搅局，偷袭段延庆，段延庆失手塞死了自己棋盘上的一只活眼。他只得暗叹一声，两手据棋盘“瞧了半晌”，然后也不再和黄眉争执，就“远远的去了”。可见，段延庆不愧是大理前太子，不愧是武林宗师，确实有他的大师风范。 从黄眉大师和段延庆交手的过程来看，人真是很复杂，正中带邪，邪中又有正。江湖上的胜负也未必是公平竞争的结果，常常有的是老千的胜负。 同时，面对比自己实力强大的多的大奸大恶之徒，不得已时恐怕也只能如黄眉老和尚那样以奸斗恶了。
在慕容博的耳提面命之下，慕容复开始被父辈不可实现的心愿所左右，没有了真正的自我，成了传统规范下的忠实奴隶。为了“复国”，为了一家一姓的霸业雄心，他一步步发展成了卑劣不堪的人。他不择手段笼络桀骜残暴的七十二岛岛主；他为要借重西夏的势力，一心去应西夏银川公主的征婚，竟不惜眼睁睁看着青梅竹马、深爱自己的王语嫣自杀；后来更为了取悦大理前皇太子段延庆，竟甘愿拜这位“恶贯满盈”为义父，希望借此进而继承大理帝位，然后再篡大理的权来实现“大燕复国”，并不惜为此亲手杀死忠心耿耿苦口相劝的亲信包不同。慕容复所做的这一切种种都为了完成父亲和列祖列宗的心愿，为此，他一生营营役役，不断为“兴复大燕”而奔走，自己却没有过快乐的时光。所以，当西夏宫女酒罢问君三语，问他“生平在什么地方最是快乐逍遥？”慕容复“突然间张口结舌，答应不上来”。等宫女再问慕容复生平最爱的人叫什么名字时，慕容复叹了口气，说：“我没什么最爱之人。”生命中只有四处奔波，没有快乐，没有爱，作为一个人，慕容复还有什么呢？我们不应该简单的认为慕容复就是一个贪恋权势的人，受他老爸传统教育的深刻影响，他在心中固执的爱着父辈的理想，他的快乐存在于实现这种遥不可及的理想的一种希望，为了这种飘渺的梦想，慕容复近乎自虐。 可恰恰是为实现祖先的不识时务的复辟梦想而采取的种种不择手段的卑劣行为，使得慕容复失去了豪杰们的拥戴，最后信誉破产，身败名裂、众叛亲离，最终他甚至因此发了疯，在《天龙八部》的结尾，斜阳下疯了的慕容复坐在一块海边的石头上，还在享受他不醒的帝皇梦！ 志大才疏的慕容复当然并非什么英雄人物，但他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庸才，也非大奸大恶之徒。在《天龙八部》里，金庸曾三番四次表现慕容复的才干武功，“南慕容”其实并非浪得虚名，正因为慕容复有不少优点和长处，他在传统规范和父权观念的重压下走上邪路，最终毁掉自己的一生，才更充满悲剧意味，让人不禁凄然。 中国是一个拥有五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国，中华文化是一种古老的文化，因此其中传统的规范非常之重。文化研究者孙隆基先生在他所著的《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一书中，指出相对于西方的“杀父文化”，中国是“杀子的文化”，孙先生这么说的意思是这种文化的弊端是着重传统规范以求青少年顺从，多于鼓励青少年突破传统以新的自我成长起来。 虽然孙隆基先生的观点不一定很全面，但当我读到《天龙八部》中慕容复走向人生不归路的故事，就会想起我们的悠久的封建文化传统，孙先生的话，实在值得我们再三思索。 三、云在西湖月在天
要我说，芒果台既不懂金庸，更不懂《天龙八部》。 《天龙八部》绝不是《萧峰传》，而是一部群戏。它有三个男主角，草莽英雄萧峰、优雅王子段誉与传奇和尚虚竹，在《天龙八部》中，虚竹出场很晚，直到全书过半才姗姗来迟，但他依然十分重要，是《天龙》三大男主角之一。 虚竹是一个身世不明、性格内向、老实善良、修为低浅的少林寺小和尚，从在书中第四集第31回《输赢成败又争由人算》中破解“珍珑棋局”开始，他就不由自主走上了江湖这条不归路。此时，谁能料到他将有怎样的命运呢，谁又能料到他竟是一代高僧玄慈和“十恶不赦”叶二娘的私生子呢？ 虚竹一生的奇遇起于破解“珍珑棋局”。段誉、慕容复、鸠摩智、段延庆皆是棋艺高超的高手，但正因如此，他们心中都充满了下棋的规范与“常识”，充满了先入为主的成见，认为该怎么怎么下。虚竹根本就不懂棋，于是他闭上眼睛乱下一子，结果最终反而解开了珍珑棋局。 这就说明了“空”的玄妙：棋局内太多棋子就堵死一片，没有了出路，自杀式拿走了一大片棋子，局面反而“豁然开朗”了。要活动，必须要有空间，“竹”节中空，是有空间。虚竹多半是一个水瓶座的天才，脑中没有任何成见，空空如也，这才碰对了答案。 行走江湖路上，虚竹先后遇上了阿紫和天山童姥两个坏女人，她们先后欺骗、威逼和引诱他破戒，先吃肉开荤，再破色戒。 作为一代高僧玄慈和“十恶不赦”叶二娘的私生子，虚竹一出生，他的人生就注定充满苦涩。佛说：人生无常，生老病死皆苦。金庸却通过虚竹的故事告诉我们，人生虽苦，但生活本身是不可抗拒的，生命中自有欢愉，有时甚至浪漫非常。 作为一个和尚，虚竹当然知道女色是出家人的大戒，但是在黑暗寒冷的冰窖中，当天山童姥把一个不穿衣服的妙龄女郎放在他怀中，他自然而然就性欲勃发，舍不得加以自制。 虚竹与西夏公主的爱情是从身体交流开始的，在黑暗寒冷的冰窖里，他们看不清对方的相貌，更不知对方的姓名，仅仅知道对方的性别、温度和味道，“梦郎”和“梦姑”是他们仅可选择的称呼，他们当时别无他法，只有通过肉体的交流，深深爱上了对方。 身体在爱情中的重要性并不比精神逊色，或许有一种爱情，双方在无法进行精神交流时，身体会成为最好的交流方式。 三天的恩爱缠绵之后，童姥再也没将“梦姑”带来，从此之后，虚竹与他的“梦姑”天各一方，一别经年，茫茫人海，虚竹的心中从未放下那梦中的“耶利亚女郎”，时间越是久远，思念越是绵长。后来，虚竹为助义弟段誉争做西夏驸马，奔赴西夏国都兴庆府，谁又能料到西夏公主“酒罢问君三语”所要问的“梦郎”竟然就是小和尚虚竹呢？所以说，生命中自有浪漫欢愉，命运也是可以有奇迹的！ 虚竹其人最大的特点是自然而然，随遇而安。他的性格像水一样，把他放在什么“容器”（环境）中，他就接纳什么，接受命运的馈赠。在少林寺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和尚，他没有丝毫不耐，做得趣味盎然；做“灵鹫宫”主人、一大群女人的头儿，他一样随遇而安，做得高高兴兴。适应环境，不怨天、不尤人，开朗豁达，乐天知命，这样的性格，做什么都不要紧，对他的心境来说，都没有什么分别。 虚竹这样的心境，实际上已经无师自通妙悟到了佛法的精义： “庶民如尘土，帝王亦如尘土”、“大燕不复国是空，复国亦空”。小和尚如尘土，灵鹫宫主西夏驸马亦如尘土；坚守戒律是空，破戒喝酒吃肉娶妻亦是空。 这正是：
游坦之是聚贤庄庄主幼子，他本来好端端地当他的少庄主、富二代，虽然他不用功，胸无大志，但是稳稳当当过一生，也没什么问题。可是萧峰忽然像一阵龙卷风一样，卷进了聚贤庄。 萧峰聚贤庄一战，庄内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游坦之的父亲、叔叔全都死于非命。为报这“家破人亡”之仇，游坦之带着一条毒蛇远赴关外寻找萧峰。 游坦之的运气很差，到了关外，他被辽兵所掳。而且，又遇到了大仇人萧峰，他刺杀萧峰未遂，落到了阿紫手里。从此，游坦之一生最悲惨的一幕开始了------ 阿紫长得很美，可她是一个超级变态的虐待狂。而游坦之从遇见阿紫的那一天起，就心甘情愿地成了阿紫的男奴——不是身份上的男奴，而是情欲的奴隶。没有任何人强迫游坦之做阿紫的奴，他也明知阿紫从不把他的死活放在心上，并且还硬给他装了一个铁头面具，让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可游坦之就是无法离开阿紫，因为他疯狂地爱上了阿紫，他成了阿紫的奴。 为什么我说游坦之是情欲的奴隶而不说他是爱情的奴隶呢？因为游坦之对阿紫的迷恋有着令他不可抗拒的炽热的性欲在其中： “游坦之抬起头来，只见厅上铺着一张花纹斑斓的极大地毯，地毯尽头的锦垫上坐着一个美丽的少女，正是阿紫。她赤着双脚，踏在地毯上。游坦之一见到她一双雪白晶莹的小脚，当真是如玉之润，如缎之柔，一颗心登时猛烈的跳了起来，双眼牢牢的盯住她一对脚，见到她脚骨上的肉色便如透明一般，冻胶藕粉般的脚背下隐隐映出几条青筋，真想伸手去抚摸几下------他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阿紫的脚，见她十个脚趾的趾甲都作淡红色，像十片小小的花瓣。 ----- 突然之间，游坦之喉头发出‘荷荷’两声，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道，犹如一头豹子般向阿紫迅捷异常的扑了过去，抱着她的小腿，低头便去吻双足脚背。 ” 游坦之与段誉同样身陷对佳人的迷恋不能自拔，但游坦之对阿紫和段誉对王语嫣的情况是不一样的，区别就在于：段誉对王语嫣是柏拉图式的精神之恋，而游坦之对阿紫的迷恋则是一个青春期男人对美貌异性的身体的渴求，充满了强烈的肉欲和不可遏制的动物本能。其实，游坦之和阿紫身体真正的亲密接触只有一次，就是上面那一段写到的亲吻阿紫的脚背、舔咬她的脚趾那一次，但是就这一次，就足以让游坦之心甘情原地做阿紫的奴隶并献出自己的一生。情欲的力量如此威武，实在让人触目惊心！ 后来发生在游坦之身上的一切，读来更令人心情压抑。阿紫双目失明，痛苦不堪。游坦之为了使阿紫复明，将自己的一双眼睛献出来供虚竹替阿紫做复明手术。阿紫换上了游坦之的一双眼睛，双目复明，她一见到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武林高人”庄聚贤原来就是“铁丑”游坦之，立刻头也不回的离他而去！ 最后，更悲惨的事发生了，萧峰自尽身亡，阿紫决意抱着萧峰的尸体跳下悬崖之前，从自己的眼框里挖出了游坦之给她的一双眼睛！ 至此，游坦之再也无法自欺，他终于明了，他为阿紫所遭受的非人的侮辱和磨难，他为她所作出的惨烈的自我牺牲，他所献出的一切，原来在阿紫心目中全都一钱不值！如此，游坦之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他生无可恋，唯有跟着阿紫一路跳下了万丈深渊！ 游坦之真是金庸笔下既深刻又“难说”的人物，他的故事每次读来都让人说不出的迷惘、惆怅和凄凉！ 写于2014年3月29日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