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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克:阳光中的向日葵

 墨雪夜疯狂 2014-04-06

芒克:阳光中的向日葵

宋醉发摄影

芒克:阳光中的向日葵

 

——第三届鼓浪屿诗歌节留影

 

     当接到参加第三届鼓浪屿诗歌节的通知,并得知芒克也将出席,我暗自高兴。在“今天派”诗人中,芒克一直是令我困惑的异数,这回终于能一睹真身了。

近几年,我在翻阅北岛诗集和相关史料时,也常联想芒克。因为他们是共同创办《今天》的双子星座。但越是了解“今天派”的早期活动,就越为芒克感到惋惜。因为在早年,芒克那充满灵性的诗歌,明显超过北岛。但越是到后来,北岛诗歌却大有长进,并在短时间内,产生广泛的影响。但芒克的影响似乎与北岛成反比,逐渐地从中心走向边縁。随着1996年,作家出版社《五人诗选》的问世,所谓朦胧诗“五大将”的排名:北岛、舒婷、顾城、江河和杨炼,成了诗界的共识。而作为《今天》创办人之一的芒克,却似乎是彻底的“淡出”了。

在重新翻阅这段历史,我为芒克感到深深地惋惜。在写作长篇诗评《北岛:冬天的旅人》时,我时常把北岛和芒克拿来比较:当北岛很自觉地与冯亦代、艾青、蔡其矫、牛汉等著名诗人交往,并不断把自己的诗作拿给这些前辈点拨时;芒克虽然也在广泛交友,但来往的大多数是“玩家”:酒友和女性。二人所追求的方向大相径庭,其分野和成就也是必然的。

我想,北岛在与诗界前辈们的交往中,一定是收获不小。他后来在诗歌中所表现出来的深刻而沉重的思考,震憾了很多忧国忧民读者的灵魂。而芒克那些个人化的诗歌,虽然富有灵性和自然天成,但却难以影响社会。他的“淡出”也是顺理成章的。

芒克和北岛是两种完全不同类型的诗人,他们虽然有过情同手足的合作经历,曾经一起创办《今天》,但他们不可能永远是同路人,他们的后来就是按照各自不同的方式发展。

记得当年像我这样的外省文学青年,只懂得北岛,而不知芒克。一直到了1995年,我与著名诗人蔡其矫有过一次关于“今天派”的谈话。蔡老以过来人的身份,对我讲述了“今天派”许多不为人知的内幕和故事(后来成为我写《蔡其矫与朦胧诗》的起因和灵感)。蔡老还对我讲到芒克,他说:芒克现在虽然不大有名,但他是“今天派”的元老,是最早的。与国内对他的忽视不同,外国人很看重他,经常请他出国。他也有机会留在国外,但他还是选择留在国内,过一种清贫而自由的生活,芒克是一个与众不同的诗人。

蔡老郑重的话语,使我略有所悟:看来,芒克并不像我想象得那么简单。他是一个怎样的诗人呢?

在鼓浪屿诗歌节上初见芒克,是在1013日报到当天的晚餐。省内的诗友们,都在饭桌上东张西望,指指点点,寻找朦胧诗的前辈诗人们:食指、芒克、多多、严力、林莽、梁小武、徐敬亚和王小妮。

在餐厅里,我远远地看到芒克花白的长发和洒脱的身影。第二天,诗歌节开幕式之前,我又看见芒克与福建青年诗人们在一起,很随意地交谈,没有名人的作派,让人感到亲切自然。我从他们面前走过,看到他淡而专注的目光。

开幕式后,是“诗与时代”的讨论会。由著名的“三个崛起论”的孙绍振先生担任主持人。由此,可以看出主办方的用意:这是一次纪念朦胧诗三十周年的盛会。

第一个上台发言的是食指,他拿出事先写好的讲稿,认真地读着。最后,还是以“相信未来”为结束。台下的诗友们,看到食指是这样一个质朴、健康,仍然充满着理想的诗人时,都报以热烈的掌声。

主持人孙绍振显然是不同意食指的“相信未来”,他在对食指讲话加以点评时,希望接下来发言的芒克能对食指进行质疑。

谁也没有想到,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芒克此时却不在会场,原来是到走廊上抽烟。有人把他叫进来,他没有走到原来的前排就坐,而且很不情愿地坐在门边的最后一排,摆摆手,表示不愿上台发言。

会场一下子静下来,气氛有些尴尬。

还是舒婷机警,她很快就插话:“那就下一个接着讲吧。”她对芒克特立独行的性格,应该有相当的了解。

孙绍振先生也迅速反映过来,说:也许是我给芒克先生定了太多的条件,他不愿意,那就请多多先生讲话!

留着一头白里带灰长发的多多,一脸庄重,缓步走到发言席。

“诗与时代”的讨论会,照常进行,气氛又活泼起来。

芒克拒绝上台发言,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大家都不知何故?

我想起,芒克常有出格、叛逆行为,从小就被人亲切地称为“猴子”。我暗自猜测:以芒克的“猴气”而论,也许他不喜欢以这种正儿八经的讨论会来讲朦胧诗?也许,他认为难以用三言两语讲清他用青春和热血谱写的朦胧诗?也许是对主持人孙绍振叫他质疑食指的“相信未来”,感到为难,或者反感?……

总之,在芒克貌似不近常理的举止中,我感到在他过早老相的面容后面,依旧潜藏着早年“猴子”的叛逆性格,那种不肯扭曲自我而阿世,那种永葆自由、浪漫和不受约束的天性。我还想起在那阴晴不定的岁月,芒克和北岛一起上街游行,并且在北京市委门前的演讲。在历史的紧要关头,芒克并没有缺席,而是自愿选择上台演讲——哪怕为此进监狱。青年芒克的勇敢,是令人敬仰的!

这,也许才是芒克的真身?

第二天早上,又在路上遇到独行的芒克,远远就感到他那洒脱的身影,和淡而专注的目光。

我们彼此点头示意。

在当天的晚宴上,我看到芒克一家子:年轻貌美的妻子潘无依和活泼好动的儿子。宴会进入后半场,诗人们相互离桌敬酒。芒克的胖小子,不时推着座椅,在餐厅里推来推去。潘无依也不时起身把儿子拉回就座。但一会儿,好动的儿子,又把椅子当作游戏的工具,在餐厅里快活地推来推去。

芒克一直很安静地坐着,不时与诗人们碰杯,但没有传说中激情四溢的开怀畅饮。显然,这种正规的诗歌节晚宴,唤不起他的豪兴……

回家后,我又拿出芒克的随笔集《瞧!这些人》,细细读,慢慢想。没想到,这次鼓浪屿诗歌节,竟极大地改变了我对芒克的判断和想法。

我感到以前对芒克的看法是错的,那是用北岛的标准来衡量芒克。芒克和北岛虽然是《今天》的双子星座,但他们是不同类型的两种人,所写的是不同类型的两种诗歌,不能用同一种标准来衡量。

北岛是以诗歌为生命的诗人,是以诗歌为伟大目标而不懈奋斗的诗人。为了这个伟大的目标,他可以忍受千辛万苦,甚至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所以,我称他为“冬天的旅人”。他的一生,就是从中国走向世界,不断地奔向伟大诗歌的目标——他已经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数次提名。

但芒克并不看重目标,而是注重过程。

对他而言,是不能把人生简化为一个目标,哪怕是伟大的目标(在他的眼里,也许没有什么伟大的目标?)。他认可的是:快乐而随意地生活和写作。

享受生活,随意写作,而不是把全部的人生都献给诗歌,这也许是芒克与北岛的根本区别。

北岛的“我不相信”,虽然曾经被视为“异端”,但那只是思想的不同。北岛出身于革命干部家庭,传统思想的遗传应该比芒克多。为一个目标而奉献出自己的一生,或者说,为了一个伟大的目标而奋斗终生,其实是20世纪中国留给我们几代人的理想模式。虽然这种伟大的目标,后来因人而异,但这种目地论,却影响了几代中国人的生存方式。

芒克有俄罗斯血统,我们不能低估它的影响。这是不是芒克不受中国目的论的影响,而成为过程论者的主要原因?

芒克的叛逆性格,与有波斯人血统的蔡其矫一样,有“混血”和“异类”的基因。芒克的享受生活和快乐写作,也与蔡其矫相似。但蔡其矫对诗歌艺术的苦苦探索和追求,又与北岛相像。蔡其矫与北岛在思想上、情感上更为亲近,并结为忘年交。(北岛纪念蔡其矫逝世的《远行——献给蔡其矫》有生动的记录。)在蔡其矫的身上,既有芒克的性格,又有北岛的影子,他是一个更加奇特的复合体。

在鼓浪屿诗歌节,虽然是远远地观察芒克,虽然没有机会与芒克交谈,但我分明感到他对于名利的淡然,对于各种人生规范的蔑视。很少有人能像他这样,始终按照自己的天性,生活和写作,从不阿世:不管是强权和暴力,不管是财富和时尚。

当然,他蔑视强权,蔑视金钱,就把自己放在一个与时代逆向而行的艰难位置。为了追求不受约束的自由而快乐的生活,芒克勇取地担当一切后果:不论是半辈子无业的清贫,还是长期被诗界遮蔽。他那显得过早衰老的面容,表明他生存处境的艰辛。但他怡然接受,坦然承担。芒克的超然和洒脱就表现在这里!

芒克的独特存在,提醒我们:永远不要用一种目光、一种标准,一个模式,来衡量人生、评价众人。芒克正是以他独特的存在,让我们感到另一种人生的快乐和价值。

由于长期受“一个中心”思维的影响,诗界总是以北岛的标准来衡量芒克。所以,北岛耀眼的光芒便遮蔽了芒克。但外国人似乎不受“一个中心”的影响,对芒克相当推崇。在国外出版的芒克诗文集,比国内还多。

朦胧诗已成为历史,在一些人的眼里,芒克似乎已成为“昨夜的星辰”。其实不然,芒克作为“今天派”的元老,他以自己独特的生存方式和艺术成就,成为北岛的互补,成为“今天派”的另一元。有了芒克,北岛才显出独特,“今天派”才会更丰富多彩。把芒克与北岛放在一起比较,不是为了比高低,而是要在对比中,更清楚地看到多元的人生和多元的诗歌。

遗憾的是,我们对芒克的研究,还远没有开始……

我因提前离会,没有参加“朦胧诗朗诵音乐会”。很遗憾,不能目睹芒克朗诵写于1973年代表作《阳光中的向日葵》的丰采。作为同代人,我完全理解诗中的“向日葵”意象,芒克以他的创造性,重新赋于“向日葵”以新的的内涵,传达出一代人的觉醒和抗争,也可以说是他的自画像:

 

你看到了吗

你看到阳光中的那棵向日葵了吗

你看它,它没有低下头

而是把头转向身后

就好像是为了一口咬断

那套在它脖子上的

那牵在太阳手中的绳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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