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是典型的上海“工人阶级”。现在这样的工人师傅正在老去。在那时,师傅对我说,在杨树浦的年轻男人,做工了,就先要有一双皮鞋,再要有一只手表,一辆自行车。那便算是一个比较像模像样的工人了。 师傅家里有两部自行车,碍手碍脚。师傅也不多说话,将女儿的一部轻便自行车顺着楼梯斜靠在墙边,在墙边安一个托架,正好固定牢自行车龙头。师傅会得做,有力气;一块扁铁,在他手里,当场拗得像模像样,打只眼子,旋一个木螺钉,便装得十分牢靠。他还是个很细心的男人,生怕扁铁会磕坏龙头上的“克罗米”,还包上了布。这一切,在师傅的手里都是随便弄弄的,像没有做什么事儿一样。 师傅对我说:“什么叫工人?这就是工人。生活好的。” 上海人叫干活为“做生活”,师傅就是一口一个“生活”。 在那时,师傅对我说:“你不像一个工人。”到现在,我还不知道这是一句好话还是坏话。 我去看师傅的时候,师傅正在家里将一篮子鸡毛菜倒出来,要拣,说话间手举着菜篮子,指了指工厂的方向,“我们做了几十年,现在工厂没了。”师傅的眼睛里含着泪花儿。他女人小步跟着出去了,在弄口叫着:“小程,你等我回来吃饭。”我回过头,看见她挪着胖胖的身躯,气喘吁吁地赶着要去买菜。 原先的工厂在黄浦江边的杨树浦。师傅指的方向是对的。从定海路穿过去,也不过就是两站电车路。 师傅在我身边摸香烟,一边问我: “喝酒么?今天夜里,你多喝点。” 那时候,我和师傅经常会餐,或者和我的徒弟,或者是,别的师傅,别的徒弟。一帮子男人坐下来,便是要吃肉,吃酒,这时候,师傅对我说:“你吃,你多吃一点。”自己拿着筷子,点着菜盘子里的菜,又放下来。 师傅的女人回来了,手里托着白包纸包着的熟菜。是一些碎肉和酱色的鸡翅膀。“你饿么?”她问我。“不饿。”我说。师傅还是那个样,自己拿着筷子,点着菜盘子里的菜,“你吃,你多吃一点。”又放下来。 我小口地喝酒和吃菜。看见女人正心事重重望着窗外。外面在落雨。 我跟师傅的女人从来不多话。照理我应该叫她“师娘。”但我从来没有这样叫过。我一直以为我只是和师傅发生关系。他女人也是一个厂里的,所以我也叫她“师傅”。但在我心理上,是有着障碍的。在那时,师傅跟我说过许多男人女人的事儿。这种男人女人的事儿出自师傅的口,使我常常联想到师傅的女人。比如,他经常对我说: “你人长,像我这把年纪,是越来越短了。” 女人回过头来。我和师傅的话便越来越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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