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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浩仑】大中里·兰咪(12.3.7)

 江苏常熟老李 2014-04-13
    前言

  大中里是个始建于1925年位于上海市中心的石库门里弄,于2008年被区政府拆掉卖掉用于房地产开发。而大中里曾是我的成长地,也是我先前的纪录片《乡愁》的拍摄地以及故事长片《黑白照片》和短片《少年血》的素材来源。《大中里》的第一季为人物志,如果大家喜欢的话,我也有东西可写的话,还会写第二季《大中里·地方志》。

   

  这是1980年代中期的某个暑假,我从大中里的小店拿着两根棒冰走出来,遇见了比我大三岁的兰咪迎面走过来。她轻声地告诉我今天中考发榜了,她考得太差了,连技校都没考上。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就问她要吃根棒冰吗?她毫不客气地接过了原先是给我哥买的棒冰吃了起来,一句话也不说地边吃边走在我前面。我透过她的白衬衫看见里面胸罩细细的带子,它们紧紧地扣在她的纤细肩膀上。

  秋天,16岁的兰咪就和住在弄口的女同学芳芳整天混在一起,打发待业在家的时间。她俩经常是上午在弄堂里的传呼电话亭和小混混们说笑打闹,偷听人家打电话,对那些妖艳的女人听得尤其仔细,等人走后又聚在一起八卦,经常爆发出恐怖的大笑声。这又引来楼上的老女人推开窗户破口大骂这些小赤佬,因为她正在为昨晚的夜班补觉。下午她俩就站在芳芳家的晒台上看着大弄堂里的人来人往,往往一看就是一个下午,有时她们看见我放学回家,也会喊我上去一起吃刚买来的冒热气的点心,其中让我最难忘的就是“吴苑饼家”的生煎,滚烫的汁水每次都会烫坏了我的舌头,还会把我的衣服溅得油星点点,回家后必定被母亲数落,但实在是太好吃了,可能是因为芳芳的妈在吴苑上班包生煎,给女儿吃的生煎用料更讲究一点?有一次,她们还神秘兮兮地把我喊上去,原来她们捡到只剩半包的绿摩尔,这烟有一股淡淡的薄荷香,长得很纤细,夹在兰咪的手里很有腔调,像黑白片里的女特务。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抽烟,不过也害得我回家后使劲刷牙,务必在母亲回家前把“犯罪”的口腔洗刷干净。

  有一阵子,兰咪和芳芳俩着了魔似的喜欢大中里新近冒出来的一个童星,童星是一个正在上小学二年级的男孩亮亮,刚出演了一部当年很红的电视剧。亮亮长得乖巧,一双大眼睛尤其讨人喜欢。每天亮亮放学回家经过时,她俩就从晒台上冲下来把亮亮拖进芳芳家的灶间和他玩,有一次我看见亮亮的脸被按在兰咪的胸前,芳芳则在一旁乱摸着他圆圆的脑袋,男孩在她俩前后夹击下,大喊“姐姐,放开我啊” 。有次她俩还把亮亮的裤子扒了,乱摸一气,这是弄堂里的八卦王杨先生讲的,不知是真是假。其实亮亮完全可以绕道从另外一个弄口回家,就不会被她俩撞见拖进去蹂躏了,但他就是不绕道,这让我至今都难以理解。

  冬天的时候,她俩都找到了一份零工,结束了她们无聊的待业生活。童星亮亮也松了一口气,再也不用担心在放学回家路上遭到姐姐们的“伏击”。兰咪到一家中学的校办工厂上班,厂里主要是为静安区各中学食堂压制塑料饭票,而我当时上的初中新群就在静安。有天,兰咪从厂里带回来一大把新群的食堂饭票送给我,大约有20元钱(当时我们中学食堂大排卖2毛钱),但饭票对我完全没用,因为我都是回家吃饭。兰咪就教唆我可以把饭票送给我喜欢的女生,但她们也都回家吃饭的。不过我还是收下了这笔巨款,经常会在早上课间休息时从书包里拿出一堆饭票,领着一班同学们杀向食堂买馒头包子,当了几回大哥。

  后来兰咪因为把厂里压制的饭票拿出去卖钱被开除了,在家里歇了一阵子后就过起了昼伏夜出的生活。她告诉我,她在上宾找到了一份夜班工作,但弄堂里都传她在宾馆陪外国人睡觉。其实当时兰咪晚上只能去上夜班,因为她母亲在她家的8平方米亭子间里又结婚了,还奇迹般地生了个小孩,四个活人顿时让亭子间撑爆了。有一天深夜,我看见兰咪一个人倚在弄堂的墙上发呆,她告诉我她妈把家门反锁了。后来我和妈妈商量是不是晚上可以让兰咪睡到我家来,因为哥哥去上大学了,他的那张床正好空出来。妈妈让我不要去管人家的闲事,还警告我少和这种女孩来往,以免被带坏。现在我回想当年如果母亲真的同意兰咪借宿在我家,是不是她的人生轨迹就此被改变了呢?或者是我的人生轨迹被改变,其实我还蛮向往“被带坏”的。

  夏天又到了,黄昏时分正是兰咪出门的时间。当兰咪出现在弄堂时,所有乘凉的人都不再说话了,连那些正在玩耍的小孩子们也不明就里地停下来看着她,周围静得只剩下收音机里的苏州评弹。我不敢看她,只是低着头看着地上,等待着她的那双美丽的长腿出现——她曾得意地告诉我这是因为她小时候曾被选到舞校练过芭蕾,一直到她身上的香水味散去后才敢抬起头来瞥一眼她的背影。只要她一走出弄口,马上各种恶毒的评论和淫荡的想象就在人堆里此起彼伏,“拉三”已经是对她最为客气的称呼。

  夏天也是严打的季节,兰咪在宾馆里被公安抓了个现行,直接就被送到安徽白毛岭劳教。两年后的一个夏天,我光着上身在弄堂里洗冷水澡,拿起橡皮管正要去冲洗裤裆里的肥皂沫时,忽然听见一个声音:能让我冲一下脚吗?我抬头一看原来是兰咪,她拿着行李正朝我笑着,她晒黑了而且肩膀也变厚了,这是因为她干了两年的农活。她说我长高了,肩膀也变宽了,有男人味了,说得我都脸红了。

  兰咪出来后也没有去找好友芳芳,因为芳芳已经顶替她母亲在吴苑包生煎做事,而且还和店里烧牛肉汤的小伙敲定了。上午兰咪睡觉,下午就去传呼电话亭坐镇接电话。一群打扮妖艳的姑娘们就在一旁抽着烟等她派活,有时还和一群小流氓打打闹闹摸来摸去,“搞得乌烟瘴气”(大人们的话)。杨先生讲,兰咪出来后就控制了这一带所有的煤饼(职业化后的拉三),已经成为煤饼头。有一次我听见兰咪在电话亭教训一个拉三时说,“我马上可以招来一卡车流氓,当场把侬做特,侬相信伐”,还有更夸张的说法就是“户籍警小苗都要向她立正”,甚至她妈对她客气了不少,有时客气得就像她的老妈子。

  1992年我已上大学了,也从大中里搬走了,但阿娘(奶奶,宁波方言)还住在那儿,放暑假时我去看望她。我走进弄堂时就遇到邻居国平,和他聊了几句,还把他的警察大盖帽拿过来戴在头上试了一下,此时有个胖胖的女人走了过来,手上还拿着一个当时只有少数生意人才买得起的“大哥大”打着电话,而且她的屁股尤其大。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兰咪,让我一惊,没想到她竟胖成这样了,这回是轮到她不敢看我了,假装打电话匆匆而过。虽然当时我的眼睛里都是她的大屁股,但脑海里的画面都是多年以前白衬衫里那些细细的胸罩带子,紧紧地扣在她纤细的肩上,后来我学电影时才知道这叫闪回。

  (注:因为文中牵涉很多真人真事,所以部分姓名采用化名)

  

  (作者系导演,曾拍摄纪录片《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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