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杨彪】医院(08.9.22)

 江苏常熟老李 2014-04-13

医院的常客

我小时候身体不好,小毛小病经常来造访我,所以,我就成了医院的常客。我最早的医院记忆,应该不是在上海,而是在洛阳,那年我可能还不满4岁,跟着母亲长途跋涉去洛阳看父亲,当地正逢酷暑,我水土不服,连续高烧不退,在医院里躺了好多天,至今记得有一个漂亮的女医生在医院走廊里抱着我,另外一个护士来为我抽血,拿一根细针扎进我的耳朵,拔出来的时候,我因为害怕而挣扎,于是有鲜血染红了漂亮医生的白色大褂,一滩一滩的,我咬着嘴唇流下了泪水,任凭漂亮的女医生温柔地安抚我,当时之所以没有哭出声音,是因为身体太弱没有力气了。

我喜欢那个女医生,她姓钱,是上海人,她和她的先生至今是我父母最要好的朋友,并像疼爱自己小孩一样疼爱我。她对我讲过如何和我父亲成为朋友的故事,上世纪60年代后期,在河南洛阳支内的父亲跑到医院看牙齿,戴着口罩的钱大夫看见我父亲每隔几分钟,就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格子手绢来擦一擦嘴,她忍不住解下口罩问他:“你是不是上海人? ”“是啊,我是上海人。 ”“我也是上海人! ”两人立刻用上海话攀谈起来,就这样成为了朋友。钱大夫年轻的时候是洛阳省医院出名的美人,一头烫过的短发加上立体的五官,热烈而精致,很像电影《阿诗玛》中的杨丽坤。

不满4岁的我,还未对味觉敏感,所以在洛阳住院的往事给我印象最深就是钱大夫那美丽的容颜。 4岁以前的我,记忆中是没有坏的事情的,当我更大一点的时候,那些让我不安的事情开始很容易地进入我心里,无法抵挡,它们如同动画片中的小鬼怪一样,在美好的童年上狼奔豕突。

我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医院的意义对于我来说,就是四处弥漫的酒精棉花的味道,那不是人的味道。小时候去得最多的是淮海地段医院,在长乐路重庆路口,反正一感冒了,就被大人领着到那里报到,量体温、排队、打针、领药。那时地段医院马路对面,住了一个和我们家熟识的老太太,因为是苏州人,长辈们都唤她老苏州,她说话喉咙沙哑,还经常抽烟,我听大人说过,老苏州解放前有个儿子,很小的时候被坏人拐了,卖到杂技团,被人塞进一口缸养着,变成骨骼变形永远不会长大的“球形人”,解放后找回来,没过两年死了,就死在淮海地段医院的病床上。这个故事让我非常害怕,所以每次去地段医院,我都怕遇见对面的老苏州。有一回我躺在地段医院里打瞌睡,不知不觉醒来,看见老苏州坐在我跟前跟我外婆聊天,满脸褶子朝我笑,我“哇——”一声大哭起来,配好药的母亲急忙跑过来哄我,外婆说“这个小囡一点不乖,讨人厌”。

第九人民医院

13岁开始,父母认为我需要矫正牙齿,带我去第九人民医院牙科做矫正疗程,于是,接下来的整整两年里,每隔两个礼拜,我就要从淮海路跑到当时南市区的九院去复诊。

十几年前的制造局路,以及江南造船厂附近一带,在我眼里有荒时暴月的印象,所以我非常不情愿去九院,每次父亲领我去,我一路上都懒得说话。即便每次复诊我可以向学校请半天假,但九院那个地方我还是讨厌。我忘了是坐几路公交车去的,好像有一部是109,还有一部是17路电车,有时候父亲怕我累,就索性叫出租,在家打电话叫。无论坐的是什么车,当车子开过西藏路朝南开始,风景就有了变化,这种变化让我紧张,因为年少的我害怕陌生的事物,陌生让我容易以为原本的快乐是不牢靠的。

在九院为我负责矫正牙齿的是一名戴眼镜的女医生,姓沈,她蛮客气,但是很冷面,大概任何一个做了好几年自己毫无热爱的事情的女人,都会像她这样的吧。那时候在九院矫正牙齿的小孩很多,所以每回到那里都要坐在走廊里等候,有时候一等一个钟头,我父亲总是交叉抱臂聚精会神不知道在思索什么,而我,就到处观察周围的人。走廊里候诊的人,大部分都面色不悦,有的小孩在背课本;二十出头的实习医生是可以看看的,男男女女穿着白大褂跑进跑出,有蠢蠢欲动的春情在这个冷感的空间里穿梭。在无聊中看来看去,我一不留心被一个男医生吸引住了。

他姓陈,并不是实习医生,年纪在30岁左右。下午1点半,当他从走廊的尽头朝牙科一路走来的时候,神情里那副傲慢的态度让我想起外国电影里穿了好看军服的德国纳粹——从这个陈医生开始,我相信,高鼻薄唇的男人是可以将傲慢与轻佻吻合得天衣无缝的。陈医生经常遭到病人投诉,陈医生喜欢在沈医生为我看牙齿的时候坐在她身边说医院领导是“巴子”,陈医生穿白大褂的样子最像穿了好看的风衣,陈医生会用手轻轻扶住我的脸让我张开嘴给他看一看,于是我傻气而羞涩地微微张开嘴,他与我对视了一眼说“蛮好”,陈医生会在走廊里用高八度的声音放肆地笑……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脑海中都是陈医生的一举一动,可他甚至没有注意过我,我开始盼望着每过两周去那个我讨厌的地方,他让我生活在悖论里。每次一到九院,我就用目光在周围搜索着陈医生的身影,他在我的视野中出现的几秒钟,就可以抵消掉矫正牙齿的繁琐与疼痛。

有一次沈医生让我躺在一个小房间的医疗躺椅上,自己跑出去接一个漫长的电话,我静静地躺在那里。忽然有两个人溜了进来,我一看,是陈医生和另外一个模样时髦的女医生,两人以为小房间里没人,跑进来调情,我立刻好尴尬,我看见他用手按在她的胸口并吻了她的脖子,女的“咯咯”乱笑,双手抓着他白褂的领口,说“侬佬口伐好”。我从躺椅上坐起来,他们发现了我,狼狈而开心地跑了出去。我坐在那里很幻灭,心想,我再也不想来了。

15岁以后,我没有再去过九院。或许那个有点坏的漂亮男人还在那里,我们经常确认着某种模糊的存在,正如我记得多年前的那个瞬间——他从楼梯上下来,正好迎面撞上我,他满不在乎的神情仿佛在向谁赌气,与我擦身而过,我忍不住回头朝他看,他停下脚步,竟然抬头冲我一笑。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