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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中江南:雨润苏州

 苏迷 2014-04-13

                                                                  纸中江南:雨润苏州
  
  
  一
  列车到达苏州站的时候是五月下旬的一个清晨,此时苏州的雨打在车窗上,细细密密地向下流动着。下车,出站,伫立街头,苏州温润的空气扑了我一脸一身。掸去满目的疲倦,向城区望去,城市化进程已经把这座美城打扮得多少失去了旧时的颜色,但江南旧家的秀气依然掩饰不住地从各个小街巷里泄露出来。
  接站的司机师傅是个地道的苏州人,吴侬软语说的纯纯正正。赶往宾馆的路上,我问起了苏州的人居环境,这样的城市,房价当然贵的吓人,师傅说主要是外来人口多了的缘故,富人们都在占领这座美城,平民只有靠城市拆迁来换新居了,但吃还不是很贵。如果要看苏州还是要到老城区,那里旧时苏州的风貌依然故我地存在着。雨越下越密,透过车窗感受到的是一种暗愁式的款软。
  我们所居住的宾馆位于苏州工业园区独墅湖西北湖畔,离著名的金鸡湖不远,名字起得雅致至极,曰:书香门第。楼不高,全部是青砖灰瓦的建筑, 充溢着一种沉稳和大气。宾馆依水而建,占地约 十几亩的样子,门前有一条河,蜿蜿蜒蜒,河边有带木栏的木栈道,原木色的色调,不用说走上去吱吱咯咯地就如在画中了。绿竹、花卉等一应植物种的满庭满院,显示着这里就是江南了。室内的陈设是纯粹的中式,与北方室内不同的是,这里的陈设更多出一种精致和典雅来,书卷气自不必说,就连桌上的纸巾盒也是苏绣,我喜欢。这些年不知怎地,我越来越青睐于建筑中的中式元素了,也许城市化的脚步太快,许许多多现代的、欧式的东西被强塞进我们的视野,弄得全国大大小小的城市越来越不伦不类,这也许是我一再想到江南的缘故。
  同行的宾客正在赶往这里的路上,我想一个人到苏州旧城逛逛。吃过午饭,在前台问明了路线,背起相机就到了拙政园。拙政园在苏州旧城区娄门内东北街上。下午两点钟的光景,这里的天空虽然也飘着疏淡的阴云,但房屋以上的视野是开阔的,雨时断时续地斜织着下到拙政园里,游园的人不是很多,也好,这倒少了些杂沓和喧嚣,看园,这样的天气应是最可人的吧。
  拙政园占地约七八十亩的样子,是中国古代最大的私家园林,最早为唐代诗人陆龟蒙的旧宅,元代为大弘寺,明代御史王献臣退居后在两处旧址上改建为自己的私家宅院,幷取“拙政”二字为园名,但这并不是王献臣的独创,晋代文学家潘岳在《闲居赋》中有“筑室种树,逍遥自得。池沼足以渔钓,舂税足以代耕。灌园鬻蔬,以供朝夕之膳,牧羊酤酪,俟伏腊之费。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此亦拙者之为政也。”之句,王献臣移“拙政”二字以表其为政之道。在建园之期,王献臣曾请吴门四才子之一的文征明为其设计蓝图,文徵明是明代书画大家,对此,自有一套自己的风格,他将自己在书画艺术上的追求诉诸建筑,使拙政园形成以水为主,疏朗平淡,近乎自然的气质。人与建筑、自然三者的关系在拙政园里表现的淋漓尽致。自此以后,文徵明亦与园主、园林结下不解之缘,其名作《拙政园图》即是此一时期所绘。可惜的是园主王献臣没有将自己的艺术气质传给儿子,他死后,其子沉迷赌场,散尽家财,将园输给徐氏。赌场中人,哪有道理可言,拙政园在徐氏子孙手中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自此以后,拙政园在岁月飘摇中几易其主,兴衰之间全凭了天意,今天众生有幸看到这世间的极品,也算是它的造化了。
  举步进园,满目的青翠自不必形容了。五月将尽,江南的梅雨季节快要到了,空气中的朗润之气渐开,拙政园被一种氤氲的气息包围着,绸缎般地滑动着。逃开三三五五的人群,一个人边拍边走,不觉间被一株硕大的紫藤吸引了,定睛看时,乃文徵明亲手所植,想想四百年前的这位大家植下这棵紫藤时的心情,是否也如我辈一样对自然造化充满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心境和向往。突然就想起他在《暮春斋居即事》中的句子“经旬寡人事,踪迹小窗前。瞑色连残雨,春寒宿野烟。茗杯眠起味,书卷静中缘。零落梅枝瘦,风吹更可怜”。古人就通过一棵紫藤与我们相遇了,而这种相遇就根源于一种文人间的心态。我始终认为,春秋战国是文人议论风发的时代,在那个时代,你尽可以把自己的观点自由地表达给君王或者百姓,哪怕是骂人只要骂得有道理。魏晋时期是文人发狂的年代,你可以归隐山林,也可以狂狷于市井。唐宋时期的文人最为得意,原因是有几个君王都喜欢舞文弄墨,因此搞得天下的文人可以忘乎所以的抒情和议论。但明代的文人是不同于任何朝代的,明代是一个情与景交融的时代,文人的才气都没有全部用在文字上,而是移情于物,建筑、园林、家具、紫砂壶、瓷器,莫不有文人的参与而达到一个极盛的时期,因此这是一个器物的时代,一切与艺术有关的物质都变得精细和经典 起来,拙政园正是有了文人的参与才使其成为天下第一名园,但“园林有界,心境无疆”,拙政园只不过是明清文人在器物时代对于自己心态的一种表达吧。
  回到眼前,走走停停间已在园内转了一大圈。拙政园由东、中、西三个院落组成,主要景观在中院。自东而西,其景观依次是兰雪堂、芙蓉榭、天泉亭、秫香馆、放眼亭、涵青亭、海棠春坞、听雨轩、玲珑馆、嘉实亭、绣绮亭、梧竹幽居、绿漪亭、待霜亭、雪香云蔚亭、荷风四面亭、远香堂、倚玉轩、小飞虹、松风水阁、得真亭、小沧浪、志清意远、玉兰堂、香洲、见山楼、宜两厅、与谁同坐亭、笠亭、倒影楼、浮翠阁、留听阁、卅六鸳鸯馆、十八曼陀罗花馆、塔影亭、园林博物馆等共计三十六处。亭、塔、楼、阁、轩、馆、厅、榭、坞、堂、居,从建筑形制上来讲是各个不同的,想来王献臣及其文徵明这一派明式文人算是把中国古典建筑中的元素用尽了,只看名字,就让你陶醉了几分。我漫步园内,真正感受到了什么是移步换景,正因为对这一建筑手法的极致运用,才使得拙政园在方寸之地容纳了如此多的景观而依然表现出疏朗平淡的气质。
  说一说见山楼,见山楼之名采自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句,楼以山名,实际上这是拙政园水景中的一个很重要的景观。这里三面环水,两侧依山,营造出典型的江南民居风格,楼顶歇山式,重檐卷棚,坡度平缓,远望粉墙黛瓦,色彩明朗简洁。沿一条“之”字形水廊进入楼内,底层就是“藕香榭”,放眼望时,果见满池的荷叶,黄绿相间立于水中,五月里的荷叶从叶形上还不是很盛,一条条红鲤穿行其间,别有一番景致。沿水的外廊设置吴王靠,坐下来回身向园中望去,诸多景观便会徐徐展开在眼前。穿过爬山廊或假山石级进入二层,这里就是见山楼了,楼上的明瓦窗,古朴雅静,倚窗而望,中园景致尽收眼底。我曾在一本书中读到,当年见山楼内悬有一副楹联:“林气映天,竹阴在地;日长若岁,水静于人”,很恰切地点出了人与见山楼和周围景致的自然融合。太平天国时期,忠王李秀成曾将见山楼作为自己处理政务之所。回来后,我曾猜想,作为征战疆场的一名武将,李秀成怎么会看上这样一处好景致呢?李秀成晚节不保,会不会多少给这处景致留下些许的阴影?对于李秀成的叛降,历来说法纷纭,如果抛开阶级的观点,李秀成的确是具有文韬武略的一代名将,那么惜才如金的曾国藩将其诛杀,是不是也有其不得已而为之之处?洪秀全及其诸王的暴乱暴淫是不是让李秀成看到了太平天国无可救药而心生招安之心?但历史是不可以假设的。作为农民出身的李秀成在进入见山楼的一刻,是不是也有了一种文人心态,是不是想让自己厮杀的心灵在此美景中稍作停顿呢?但不管是楼以人名,还是人以楼名,我是对见山楼心存芥蒂了。
  从拙政园出来,天色将晚,雨也越下越密,留园和狮子林是去不了了,沿街买了几件苏绣,忽然就看见一把油纸伞,撑起来竟有了戴望舒《雨巷》中的意境。打车回到书香世家,同行的宾客陆续到齐,晚饭后,和朋友一起去宾馆前的湖畔游逛,雨还在时缓时急地下,眼前的木桥上没有几个人,雨落在上面,细柔的声响显得清幽而自在,这雨在北方是如何也感受不到的。远处高高低低的灯光也是柔和的,像顾目流盼的江南女子停在那里等着什么。晚睡也就在这江南的雨声中进行了。
  
  
  二
  
  第二天上午半天的会议,下午去逛山塘街。
  山塘街位于苏州城的中心位置,全长约七里,因此有“七里山塘”之称。在阊门外的玉涵堂内有一幅旧时山塘总图,它东起“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阊门,西到“吴中第一名胜”虎丘,其间有一条水系连接,水巷的两侧是住宅和店铺,其建筑格局保持了江南水乡的特色。苏州自古人杰地灵,人文荟萃。山塘街的建造与白居易有关,白居易本不是苏州人,唐敬宗宝历元年,他因谏议朝政被贬苏州做刺史,刺史就是现在的市长了。说道被贬事件,在唐代先后有三个文人被贬苏州做刺史,第一个是韦应物,韦应物本是长安人,在苏州退职后他没有回到家乡,而是在苏州郊外置田舍以自养,直至终老,因此有“韦苏州”之称。第二位就是白居易,白居易之后七年是刘禹锡,刘禹锡也不是苏州人,但他为官三年依然留下了好名声和足可传世的诗文,因此这三位文人被苏州人称为“苏州三贤”。可见,从另一个角度讲,唐代的皇帝即使贬谪文人也是带着诗意的,而不似其他王朝的皇帝动辄把你扔到蛮荒之地。这三人中为官时间最短的是白居易,虽然只有短短的十七个月,但他励精图治,其中开辟山塘街成为任上最杰出的事件,因此,山塘又称白公堤。但山塘在唐代只是一条从阊门到虎丘的水路,真正的繁华则是在明清时期,因此这里的建筑风格多以明清式为主,洗练简约中时而又有繁复和典雅。喜欢古典文学的人都知道,白居易是新乐府运动的倡导者,他主张的“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对后世影响极大。但有关白居易与苏州的这段历史历来也是褒贬纷纭,其中褒大于贬是主流,但我猜度白居易在任上除了励精图治之外,一定也是一位纵情山水和狎妓的高手,否则,他的才情是如何释放出来的呢?毕竟对于文人来讲,女人和山水是离才情最近的两个元素。我不是一个男权主义者,我只是在猜度一个事实,作为一代大家的白居易如果没有这两个元素又怎么会写下《忆江南》这样的传世之作呢?白居易先后做过杭州刺史和苏州刺史,他的《忆江南》词有三首:“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此其一。“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此其二。“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此其三。前两首忆的是杭州,主要是写景和记人,第三首忆的一定是苏州,“吴娃”应是苏州歌妓的泛指。在我看来,像商玲珑、谢好好、真娘这样色艺俱佳的青楼女子未必不打心眼儿里钟情于富于才情的白居易,看来白居易的被贬也算是一种幸运了。
  下午三点钟的时候,苏州的雨渐渐停了下来,山塘街上迎来的几缕霞光更衬出江南的旖旎和秀气来。山塘街自古有“姑苏第一名街”之称,这里是典型的街河相间的双棋盘格局。以山塘河为界,商贸区称上塘,居民区为下塘,房屋多呈前街后河的局势。山塘河上的桥多,我没有细数,但据导游说,大大小小有十九座。这里的桥有三美,一曰单体美,说的应是星桥,星桥也叫“断桥”,还有临近虎丘的斟酌桥,这样的桥独立成形而又与桥边的建筑连为一体,相映成趣。二曰组合美,说的应是桥桥相连吧,比如普济桥和同善桥,形成两个半月,这种双桥组合的形制自然又是一番别样的景致。三曰整体美。山塘河的这些大大小小的桥如果连起来看似散落而又排列有序的珠子,加上各自河中的倒影,虚实间自是另一番情趣了。这种实用性和艺术性的完美统一着实表现出中国古代哲学中天人合一的思想。以半塘桥为界,山塘街分为东西两段。东段大多是商铺和住家,以星桥一带最为繁华,西段河面较为宽阔,河边绿柳成荫,房舍俨然,在西斜的夕阳下自是一番袅娜异样的景象了。记得我去年夏天和女儿去颐和园,在后湖也曾见到一条苏州街,回来后翻资料才知道,颐和园里的苏州街竟然是以七里山塘为蓝本的,只不过从地理环境上看,颐和园里的苏州街虽然精致严整但毕竟少了些江南的神韵在里面。
  现在全国被发掘出来的古街古镇很多,但如何修复和开发是一个难题,有些地方的修复恣意妄为,几乎是毁灭性的,当原始的信息被消失殆尽之后,这样开发出来的古街古镇除了庸俗之外几乎没有意义可言,而保留原始信息不是穿凿附会,更不能用传说来演绎,而是要保护保留建筑结构中沉淀出的文化元素,这一点至关重要。山塘街的修复可资借鉴的地方很多,但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它尊重历史信息和文化符码,这又是题外话了。山塘街里的店铺有多少家我没数清,看我的相机记录有玉铺、银铺、筷子铺、风筝铺、剪刀铺、扇铺、绸缎铺、珍珠铺、瓷器铺、梳子铺、宜兴紫砂铺等等,接下来是客栈、古戏台、评弹剧院、书院和民间博物馆,只这些就会让你看的眼花缭乱了,古人就是这样将生活和艺术进行了完美的结合。山塘街古戏台和评弹剧院是不得不去的两个地方。古戏台是一座仿唐式建筑,多施以红漆,恢宏大气。二楼上方有一匾额:盛世华章。楼前左右梁柱上有一副对联:顷刻间千秋事业,方寸地万里江山。在旧时,这里是演社戏的地方,旧时的社戏是“酬神”的一种方式,以此保佑地方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它最早出现于浙江绍兴一带,陆游曾有“太平处处是优场,社日儿童喜欲狂”之句,至清代,社戏成为乱弹戏剧的主要演出形式,鲁迅在《社戏》一文中也对绍兴的社戏有着细致的描述,看来这是一种老少咸宜的艺术形式了。如今的古戏台不仅仅是表演社戏了,各种艺术形式尽可以在此施展,今天我们看到的只是一通的敲敲打打。本来我和几个朋友想看苏州评弹来着,可惜给错过了。苏州评弹是苏州评话和弹词的总称,大约有二百多年的历史了。评话一般是一人开讲,内容多为金戈铁马、历史风云人物等的演义,当然也有表现现代生活的传奇故事。弹词一般是二人、三人等形式,一人持弦,一人抱琵琶,唱词细腻优美,大多以表现人的情感故事居多。虽然没有演出,但到剧院的座椅上坐坐,也算是一种享受的仪式了。
  在山塘街东头阊门,过通关桥,到东杨安浜,这里的巷子不大,但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却是中国东南最大的茶叶集散中心。东杨安浜有一座很大的明式建筑群,这就是玉涵堂了,它是明代吏部尚书吴一鹏的旧宅。吴一鹏是明代的阁老,因此玉涵堂又称“阁老厅”。苏州在历史上曾经出现过两个阁老,一个是文定公吴宽,另一个就是文端公吴一鹏,并且两人都官至礼部尚书。吴宽早于吴一鹏若干年,且在历史上的影响也比较大。吴一鹏就是山塘人,他为人中正平厚、与世无争,为官清廉简洁、关注民情。他曾做过正德皇帝朱厚照的老师,去世后被追赠太子太保,谥号文端。吴一鹏虽然在历史上不是一个十分显赫的人物,但玉涵堂的建造足可使其流芳百世。玉涵堂之名取“君子于玉比德”之意,把玉比作修身的标准,体现了吴一鹏崇高的道德准则。玉涵堂虽为吴一鹏初建,但在岁月风雨的淋晒之下也曾几易其主,我们现在见到的建筑是在官方的参与下于二00三年重新修复的,复修后的玉涵堂成为苏州市最大的古建筑群。从稍远处看,整座建筑工整柔和,韵味十足,院落整体占地大约有五六千平方米的样子,分三路五进,厅、堂、楼、阁、斋等建筑形制均有运用,其梁柱结构及其雕刻也都体现出简洁圆润、疏朗淡雅的明式韵味来。玉涵堂内的景点很多,即使从春夏秋冬四季来看,也会给人留下不同的观感。
  说一说南社。南社虽然是玉涵堂内的一个景点,但南社成立之初并不是在玉涵堂,而是在山塘街内的张国维祠,张国维是明末名将,但他不是苏州人,在苏州为官期间,因他勤政爱民,反清殉国后,苏州人为其建造祠堂以示纪念,南社在此创立看来也是深有寓意的。南社的创立者是陈去病、高旭和柳亚子,这是文人结社的重新开始,这里有一个历史的契机,就是满清入关后,为抑制民间的排满情绪,曾在很长的时期内禁止各种社团组织,因此南社成为中国历史上文人结社的一个新的开端。南社影响之大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有了同盟会的参与,因此这是一场资产阶级文化革命,至于它在文学史上的意义倒在其次了。
  从玉涵堂出来,天色渐暗,不知不觉间,细雨又一次来到了苏州,站在通关桥上,看着初上的华灯与人、街、河、船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难以言传的姑苏繁华图。晚饭设在山塘街里的松鹤楼上,这里有地道的苏帮菜。苏帮菜是淮扬菜系之一,而淮扬菜又位列中国南菜之首。苏帮菜汇集了淮扬菜系的精华,它的特点是用料上乘、鲜甜可口、讲究火候、并施以浓油赤酱,从而形成了独有的南甜口味。看来今天晚上可以做一回饕餮之徒了,果不虚言,松鹤楼上的人很多,亏得有当地朋友的预定。这顿饭我最可意的是这家酒楼的松鼠桂鱼和糯米糖藕。美食、美酒、美景,如若再有那轻歌曼舞的苏州女子,真可成就一段人生之大境界了。
  
  
  三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年少读书时,这是我常常朗诵的一首诗。这首诗所营造出的惨淡意境常常使我遐想,从个人心理上说,我对姑苏城、枫桥和寒山寺一直以来难以释怀,想着总有一天会到那里去看看。这次去苏州,机会当然不能错过。枫桥古镇位于苏州古城西北七里,这是一座小镇,总面积不过十几公顷,典型的江南水乡特色。唐代诗人张继以一首《枫桥夜泊》使这座小镇以及镇上的寒山寺名震华夏。
  关于张继,在历史上可考的资料并不多,《全唐诗》录其诗作四十七首,其中十一首为他人混入的作品,余下的三十多首,读起来也都泛泛,并无出奇之作,因此文学史上关注张继的文字不是很多,据中华书局最近出版的《唐诗排行榜》分析,在各种版本的文学史中,提到张继及其作品的仅两种,可见张继本人对后世影响不是很大,但这首《枫桥夜泊》在《唐诗排行榜》榜单中各项综合指标的排名是第十二位,可见此诗在民间流传之广,影响之大。仅以此诗,张继足可成为名垂千古的诗人。
  这首诗的写作环境应是在秋天,乃张继赶考落地,郁郁还乡,途径苏州时所作。短短四句二十八字,却写出了枫桥一带的六景一事,诗人运思缜密,在景物和环境的动静、明暗之间营建起一个朦胧萧瑟的深秋意象,这与当时诗人孤寂落寞的情怀无疑有了一个千古难逢的契合和交融,这种情与景的高度结合堪称唐诗艺术的典范。此诗一出,枫桥和寒山寺便名扬海外了,可以说,这处风景是从诗情画意中走出来的。张继之后,写枫桥的名诗很多,如杜牧、俞桂、陆游、范成大、高启、王士祯等,但均不出张继之右。
  枫桥不大,但确实是能让人产生千古风情的地方,到这里来旅游,不如说是来寻梦。我到枫桥时是会议结束后的第二天上午,苏州细细密密的雨仍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一个人坐在出租车上远远就望见了一片朦胧的诗意。枫桥古镇是旧时的名字,现在改为街道了,从地形上看,这里西高东低,靠山面水,古运河从小镇缓缓流过。因水成街,这里有两条市街即枫桥大街和寒山寺弄,里面的字画店和工艺品店很多。我先到张继诗碑亭观览,现在立于园内的《枫桥夜泊》诗碑乃清代学者俞樾所书,其书章法稳重有致,笔意圆浑洒脱。俞樾时年已八十六高龄,其时是应江苏巡抚陈夔龙重修寒山寺后所邀,只可惜俞樾作书后不久即溘然长逝。从张继诗碑亭出来,到枫桥。枫桥故名叫“封桥”,有封漕设卡之意,始建于唐代,取“枫桥”之名,的确是沾了张继《枫桥夜泊》的光。苏州有古桥三百多座,枫桥看上去与其它古桥并无出奇之处,只因其独特的地理位置而在姑苏古桥中成为另类。它在寒山寺北,离山门不过百步,横跨在古运河的支流上。从形制上看,枫桥属弹孔石拱桥,同其它古桥一样,也有着古朴的造型,典雅秀丽的身姿。站在桥上,环顾运河,总想找出古人的感觉,但似乎很淡。从桥上走过进入景区,满园的花卉全都绽放着,细细密密的雨落在上面显得十分妖冶。沿着古运河岸走,河水汤汤地流动着,不时有船只经过,但已不是带桨橹的木船,因此,古意也就淡了许多。原想在这样的环境中,总能看到一点浪漫的爱情吧,但这也是一种虚妄了,看来尚古的男女在这个喧嚣的时代也不多见了。因为孤身在雨中,便撑起在拙政园里买的那把油纸伞,没想到竟从心底又平添出几分愁绪。经过一条石板路,来到寒山寺门前,寒山寺碧瓦黄墙,绿树掩映。这是一座不大的寺院,始建于六朝时期的梁代天监年间。唐代贞观年间因诗僧寒山在此做主持而得名寒山寺。说来寒山是一个可怜的人,据说他是隋皇族的后裔,后来皈依了佛门。寒山的诗歌纯净自然,极富禅意,多用白话写成,可以说是中国最早的口语体诗人,由此,我想到当今诗坛流行的口语化写作,与其忙于从西方寻找话语资源或者忙于自创门派,倒不如从古诗中找寻渊源来得直接。寒山与李白、杜甫同代,但在当朝,他的诗作影响并不大,据现在的学者考证,其后的白居易、王安石、苏轼、黄庭坚的诗风曾受到寒山诗的影响。寒山在中国诗歌史上真正受到重视是二十世纪以后的事了,他与王梵志、王绩同被胡适称为唐代三大白话诗人,寒山在日本和西方有众多的研究者和追随者,这是在不同文化背景下为人所接受的诗人。日本的森欧外著有小说《寒山拾得》,美国硕果仅存的“垮掉派”最后一位诗人加里?斯奈德对寒山极为推崇,奉其为圭臬。一九八四年十月,斯奈德来到寒山寺,在这里他献上了自己的英译寒山诗,并当场写下了诗歌《在枫桥》。我进入山门前的一家书店,想寻找到一点当年斯奈德来寒山寺的踪迹,但只购得一本《寒山寺志》,一幅俞樾书《枫桥夜泊》诗碑拓片。透过书店的花格窗,我看到细雨朦胧中的寒山寺更加清幽和寂静了,我没有进寺,突然感觉自己到此处已算尽兴了,于是从书店出来,在山门前望了望,算是一种仪式了。
  
  
  四
  
  苏州旧属吴地,历代多文人学士,文物积淀深厚,尤其是古书收藏在民间甚为可观。私家藏书有别于官府、书院、寺观这些地方的藏书,它是一个家族对文化的个性化解读,也是一种文化符号在家族内部的顺序运用,因此,私家藏书体现出深厚、致雅、学养气十足的一面。根据有关文献,苏州私家藏书古已有之,最早可追溯至唐,宋以后由于雕版印刷的出现,私家藏书进入一个发展期,到明清时达至鼎盛。清代孙从添《藏书纪要》共载入明代藏书家四十七人,苏州就占了三十六人。明史专家吴晗在《江浙藏书家史略》中收录的明代藏书家共一百八十余人,苏州有一百二十人之多。可见,有明以来苏州藏书之富在江南一带乃至全国是首屈一指的。
  明清之际,吴县的叶氏、苏州的文氏、许氏、潘氏、东山的席氏等都是藏书世家。私家藏书不仅显现出这个家族的渊源博学,更是这个家族显赫地位的呈现,比如吴中的叶盛,曾先后官至礼部右侍郎和吏部左侍郎,至老之时,藏书已达四千六百多册、二万二千七百多卷,他曾编写藏书铭给子孙——“读必谨,锁必牢,收必审,阁必高。子孙子,唯学敩,借非其人亦不孝。”叶盛的五世孙叶恭焕,乃大散文家归有光的弟子,为实现祖上遗愿,建菉竹堂,收叶盛遗书,并购古文奇轶数千卷,一并藏之,由此叶氏成为一代藏书大家。
  在苏州,大多数文人都有藏书喜好,文人藏书从数量上说都不是最可观的,但从质量上却属上乘,这与他们的文化个性和审美追求是分不开的。文人藏书当举文徵明和钱谦益。文氏藏书上自文徵明下至文震孟、文震亨,共四代七人。文徵明是明代书画大家,吴门画派开创者,对藏书自有个人独到的理解,自不必说。文震孟、文震亨是文徵明的曾孙,文震孟是明熹宗天启二年壬戌科状元,入仕后,著有《姑苏名贤小记》,他的藏书有两处:一在竺坞,一在药圃的石经堂。文震亨是文震孟的弟弟,擅长书画,喜欢弹琴,在园林建筑上颇有建树,他著有《长物志》十二卷,为后世园林建筑家之圭臬。史料上记载他每遇孤本之书,即使得不到也要想方设法借来赏玩,以图心中之快慰,文人爱书可见一斑。文氏藏书以精品见长,这是与其他名家藏书最大的不同。
  钱谦益是明末清初的文章大家,他泛览经史子集和佛藏,学问渊博。入清以后,旋即成为清初的诗坛盟主,他的诗歌简劲爽朗,藻思洋溢,不拘一格,开一代诗风,对后世影响很大。钱谦益不是苏州市人,而是苏州治下的常熟人。作为文人,他历来为世人所不齿的是由明入清这件事。文人嘛,只要把文章写好本也无可厚非,问题是侍清以后,钱谦益又对旧朝充满了怀恋,这种文化性格上的两面性,使他既没有得到明末统治者的赏识,也让清朝统治者所鄙视,说他是贰臣,在某些人眼里钱谦益当然是没有气节的文人。陈寅恪先生在《柳如是别传》中说:“钱谦益降清,乃其一生的污点,但亦有其素性怯懦,迫于事势使然。”,这算是比较公允的评价了。其实作为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钱谦益无论顺服于哪个统治者,命运都是一样的,我们没有必要苛求文人为某个统治者承担多少责任。钱谦益也是个个性极强的文人,他五十九岁那年娶二十三岁的名妓柳如是为妾。柳如是不仅色艺俱佳,而且颇具文采,并有诗文传世。柳如是能看上钱谦益,可见钱的才气之高足以冠盖当世。钱谦益也是一位藏书大家,他在搜求宋元善本上不遗余力,其藏书特点是版本精良,种类繁多。他和柳如是建有绛云楼,后来绛云楼大火,其藏书损失残重,心悸之余,将余下的藏书全部转赠他的族曾孙钱曾。钱曾是清代的藏书大家和版本学家,他继承其父钱裔肃和钱谦益的藏书,并著有:《述古堂书目》、《也是园书目》和《读书敏求记》等三部书目,他的藏书楼名曰:述古堂。
  苏州私人藏书家中,有的人专门致力于乡帮文献的收藏。乡帮文献又称地方文献或桑梓文献,拿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地方志之类的图书。乡帮文献是一个地方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和生活的缩影,带有浓郁的地方色彩,也反映出一个地方的文化发展脉络。据《苏州史纲》记载,清代陈揆搜集的苏州地方文献多达二百七十余部。
  这次苏州之行,本打算拜谒几家藏书楼,可当地朋友对此却知之甚少,也许苏州的名风物实在太多的缘故,于是只好作罢。回来后,我不断在想,苏州毕竟是人杰地灵的地方,公元前五百一十四年,伍子胥“相土尝水,象天法地,造筑大城”,自此以后,在这两千五百多年的时间脉络中把苏州这座风水古城连缀起来并不断推到世人面前的是一种什么因素呢?也许是这里的山山水水滋养出的一种文化吧。否则的话,怎么会有那么多文人雅士汇集于此呢?这些历代文人成就的不仅仅是一段苏州历史,更是一种绵延不绝的文明,一种融灵魂于山水之间的文人心态。如今在这个甚嚣尘上的年代,苏州这样的古城,把时间的轮毂放慢也许是一种较为理想的选择,因为不断地奔跑虽然能给我们带来快感,但这种快感很可能是灾难性的,毁掉的也许是用几百甚至上千年也难以滋养出的文化基因。
  再见苏州,对于文人来讲,你永远是一个梦。
  
  
  
   2010年5月初稿
   2012年3月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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