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美文:天堂里的红珊瑚

 baileej 2014-04-17
 

 我一下子恍然意识到,其实我从岛上带回来的,只不过是珊瑚的一段躯壳而已,真正富有生命的珊瑚是无法被我带走的。因为,天底下那些最美丽、最鲜活、最充满生机的珊瑚全都生长在纯净无染的大海深处,一旦离开了大海,它们便黯然失去了生命。
(上期:顺子绘声绘色地为我描绘海里的见闻。她说,她就是在那些当潜水教练的日子里,在海上认识了现在的巴夭人丈夫,两人一见钟情,交往不到半年便决定结婚成家。从那个时候起,她就随自己的男人一起搬来这里住下了。)
■顺子说,自那次回奈良看望过爸爸妈妈之后,她再也没回去过日本了。不过,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爸爸妈妈反而每年都要大老远从日本辗转上岛上来看她,看她的孩子们,看她的家,每次都给他们带来好多生活用品。顺子用手拈拈自己身上的汗衫,又指了指身边的女儿说,像自己穿的这件NIKE衫,以及纪子身上这件衣服和沙滩牛仔裤,还有她手上的这个手机,都是老人家从日本带来的。现在他们家衣服堆了一大堆,穿都穿不过来了。
“岛上这么多难民,卫生条件这样差,爸爸妈妈习惯吗?” 我问顺子。
“哈,他们很喜欢这里,已经来过不下10次了。去年来的时候,爸爸已经76岁,妈妈也都69岁了,”她说。
两名老人每次来岛上都会住上三四天,他们跟岛上的老老少少都熟了,孩子们见到他们特别高兴,因为他们每次来都带一大包糖果给他们。老俩口在女儿家过得很开心,白天跟他们一起到海滩上拾海螺海贝珊瑚礁,晚上回到家里又帮忙不停清洗打磨,开心得像两个小顽童。
“后来有一天,爸爸陪妈妈从海滩散步回来,静静地坐在我的跟前默默看着我,好像以前从不认识我似的,就这样看着我打磨手上的珊瑚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忽然打破沉默,十分认真地嘱咐我说,今后要是有一天他们死了,就把他们的骨灰一起带到岛上来,撒进这里的大海吧!”
我问,除爸爸妈妈外,家里的妹妹来过吗?
“没有,从来没有。”顺子的脸忽然阴沉下来,语速放慢,声音也放低了许多。她不由自主地摆了摆头,然后转过身去,透过面前浓密的树荫和椰树下的沙滩,向幽蓝幽蓝的大海深处望去。
“她习惯了现代都市的繁华,看了爸爸妈妈带回去的小岛照片,嫌我们穷,嫌我们家这破破烂烂的样子,认为我们过的不是文明人的生活。妹妹怎么也无法理解我,总认为我嫁到这样一个荒岛来,嫁给一个海上难民,是给家里人丢了脸,甚至让她在人前说起来都抬不起头。她从来不肯来看我们。她跟爸爸妈妈不一样。”
■顺子说自己喜欢这里,一是因为这里气候好,不像日本到了冬天会很冷,二是喜欢这里的海岛,她从小就喜欢游泳潜水,三是她深深地爱着自己的丈夫。
“平时他总是把这个家照顾得很好,吃的、穿的、用的,家里什么都不缺,他把一切都安顿好了,我什么都不用担心不用愁。他今天出海打鱼去了,不然您见到他,一看就是一个憨厚朴实的老实人。”顺子说起自己的丈夫,即便是在像我一样第一次见面的生人面前,眼神中也流露出那份率真、大胆和坦然,脸上没有半点做作和羞涩。
“我知道,生活在这个世界上,钱和爱情都重要,”她把目光转回来向着我,诚恳地说,“可是无论你走到哪里,爱情是无法用钱买来的。”
顺子说,在岛上过日子,相对来说,钱其实并不那么十分重要,因为生活简单,加上很多东西不用钱买,日常生活费用真的不多,每月最多去仙本那换点茶米油盐什么的,顺便从那里带回几桶饮用的淡水,那用不了几个钱,完全用不着操心这个操心那个的。“所以相比之下,我更喜欢这里,我真的觉得自己这一生很幸福,我很享受岛上恬静的生活。老实说,这里的生活虽然简单了点,对我来说,却像活在了天堂一样。”
是的,顺子和她的巴夭人丈夫不需要怜悯和同情。在这个小岛上,他们有自己的理想,有自己的信念,有自己的追求。他们心境简单,所以感觉自由;他们生活简单,所以感到富足。他们远离现代文明的喧嚣和污染,摆脱世间争权夺利的战乱与纠纷,他们享受着蓝天大海的纯净和美丽,天人合一,这才是人生中最大的幸福和快乐啊!
■我把目光移向纪子。一束阳光正好从木板壁缝间透射出来,明晃晃地贴在姑娘胸前印有HUSHUSH字样的浅蓝色T恤衫上,她后脑勺上像妈妈一样扎起的小发辫,像一只活蹦乱跳的小松鼠不停地左右跳动,显得那样清纯可爱。
“今后想跟妈妈一起去日本看看吗?”
“想!” 纪子握着手中的手机,羞涩地抿抿嘴,扭扭头,小发辫在脑后左右闪动,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纪子的父亲最早是个孤儿,当年随巴夭人一道从菲律宾南部苏禄群岛流落过来,成为岛上的国际难民。直到两年前,政府考虑到各种因素,终于批准了他的公民资格,他才由此成了一名合法活在这个海上的捕鱼人。
“我丈夫也说,现在有了身份,等将来也要去日本看一看!”顺子在一旁乐呵呵地说。“可是现在还不行。现在我们一家五口,全都坐飞机去日本,目前还没有那么多钱。所以我们还要继续努力攒钱!”
我问她,有没有想过今后回日本为她丈夫谋份工作,全家一起离开这里回奈良定居。她说没想过,也不可能。她说,他去看看当然可以,但不可能在那里找到适合他的工作。他没念过书,也没有专业技能,到了日本连别人讲话都听不懂,他会发现自己在那里什么都不是。
“那里不属于他,他一定不会感到快乐的。他的世界永远在这里,”顺子把头抬起来,“在海上。”
这趟不巧,我没能见到她这位巴夭人丈夫。听了顺子这番介绍,我心里反复琢磨,尽可能想象这位未曾见面的巴夭人一定有一副强健的双臂,一双粗壮的腿,一身深棕色的皮肤,嘴角轮廓分明,两眼炯炯放光,两腮的胡茬短而硬扎,生人面前话语不多,总是静静地在一旁憨厚地笑着,无意中露出一排贝壳一样洁白的牙齿……
我唯一难以想象的是,将来某天这个在海上做了大半辈子国际难民、一生只知道捕鱼为生的巴夭人,站在高楼林立的东京街头,面对满目的人潮、车流、霓虹灯广告,看到现代人的奇装异服、红唇绿发,头上掠过一阵飞机的轰鸣,耳边袭来一串地铁的铿锵,他那迷惑的眼神中流露出来的,应该是无比的惊奇与羡慕呢,还是如临大敌紧张得要赶紧抱头逃窜?站在他身边的三个从小在南洋荒岛上长大的女儿们,将带着怎样一种眼光观望眼前这梦幻一样的世界?她们会因此更加敬重和理解自己的母亲呢,还是反过来开始怀疑她的智慧,甚至完全责怪她的抉择呢?
■顺子说,平时她和丈夫之间由于生活习惯和做事方式不同,也会发生争执,甚至激烈争吵。即使这样,十多年来两人谁也没有因此提出过要离婚,哪怕仅仅是赌气说的话。
“顺子,恕我冒昧,还有一个问题需要大胆向你请教,”我终于坦率地把一直藏在心中的那个疑问提出来了:“当年你决定辞去大坂的工作来岛上做临时教练之前,或者说来岛上同现在的巴夭人丈夫结婚之前,你是否曾经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恋爱经历?或者让我更坦率地这样问吧,在那之前,你是否在自己的家乡曾经有过爱情的失败,体会过失恋的千般痛苦,于是在万念俱灰的情形下逃避现实,一个人独自远远地逃离到这个遥远的荒岛上同现在的丈夫结婚,以弥合自己感情上的创伤?”
“哈哈,哈哈哈哈!没有,真的不是那样。”顺子放声大笑起来。“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谈过恋爱,更没有体验过失恋是怎样一种感觉。我和我丈夫是我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恋爱。”说到这里,她自己又腼腆地笑了:“也许在你们看来,我们这场恋爱缺少了一点浪漫。”
“这么多年过去,你现在依然还像过去一样爱他吗?”
“当然。”她朝我点点头,严肃地说。
“可是,一辈子生活在这个小岛上,真的一切都像你说的那样完美无缺吗?你和你们全家,真的将来生活上一切都无忧无虑了吗?”
“当然不是,我们也有自己担心的事情啊。譬如,将来到了60岁、70岁以后怎么办?老了靠什么生活?生了大病怎么办?还有,政府现在正大力发展旅游业,计划在我们这个岛上逐步大力开发,要建好多现代化度假村,我们总有一天会被他们逼迫迁移,那时我们又会漂流去什么地方?”
顺子抬起头来望着远方的大海,深沉地说:“到那个时候,岛上建那么多海上度假村,海水还会像现在这样清澈纯净吗?海里的动物生物,那些七彩斑斓的热带鱼、海龟、珊瑚礁,还会像现在这样美丽自在吗?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海上巴夭人,还有自己的立足之处吗?”
……
■那天傍晚我们回到仙本那镇上的时候,天边的云层被就要落下海面的夕阳照得殷红一片,海面上滚动着一层层血红血红的细浪,发出喋喋絮语,像喝醉了的人嘴里发出的含混不清的唠叨。
一群海鸥围绕着码头边早已人群消散的鱼市上下飞舞,在空中不停地“咕咕”叫着。回教堂尖塔上的高音喇叭又传来晚祷的颂词,街上灰暗的路灯一盏接一盏地现出来了。杂货店铺里播放机发出的各种嘈杂的乐声鼓声歌声,对着街面上急匆匆赶回家的路人高声吼叫,一浪盖过一浪。
张美寅说,这次回来他要办一个新的摄影展,主题都想好了,就叫“给人类一个永恒的吻”,让全世界都来关心巴夭人的命运。
“其实,”他顿了一顿,说:“我的作品不仅要表现这些海上浪人的贫穷和苦难,更多的是在捕捉他们生活中那种安贫乐道和崇尚自然的人生态度。我觉得,像你我这样生活在现代都市的人,都能从中得到很多很好的启迪。”
我回到自己的小栈房里,脑子里一直回味着美寅这番话。我把两枚红艳艳的珊瑚礁小心摆放在床头柜上,那是我在离开顺子家时特地带回来用做纪念的。它们那样清纯,却又那样坚硬;那样艳丽,却又是那样静默,那样恬淡平和,就像岛上的顺子和她的家人一样。
想到这里,我一下子恍然意识到,其实我从岛上带回来的,只不过是珊瑚的一段躯壳而已,真正富有生命的珊瑚是无法被我带走的。因为,天底下那些最美丽、最鲜活、最充满生机的珊瑚全都生长在纯净无染的大海深处,一旦离开了大海,它们便黯然失去了生命。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