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素素：那个妖女
金庸作品中，名字里有叠字的女孩，都被称作“妖女”。
比如温青青，任盈盈，殷素素，同样的聪明，任性，泼辣，多情。
还有一个相似，都曾男扮女装过，搅得男人的世界分寸大乱。
《古诗十九首》有“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的句子，殷素素估计从这里得名。
鹰天教教主殷天正的女儿，魔教高手殷野王的妹妹，武当张五侠的老婆，明教教主张无忌的母亲，四个称谓无论哪一个都名震江湖。
只是张无忌在江湖成名之时，她已经在武当山上自刎多年。
“孩儿，你长大后，要提防女人骗你，越是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
临别的那句话一语成谶，成了张无忌一生挥之不去的梦魇。
朱九真，阿离，周芷若，赵敏，小昭，一个个都好美，但是一个个都骗得他好苦。
美丽的女人分三种。
一种是徒有一副好皮囊的，抛开皮囊，什么都剩下不。
一种是既美，心眼又坏又毒的，这种女人宛如午夜里吐着红信的毒舌，一旦沾上，便是噩梦。比如那个几乎纠缠了萧峰一生的康敏，就为了牡丹花会上没正眼看她一眼，就费劲心思作下了后面的一切。
还有一种是美在其表，更慧在其心的。比如靖哥哥的黄蓉，无忌哥哥的赵敏，还有令狐大哥的任盈盈……
但是这些女人没有哪一个比得了殷素素，这个在金庸的《倚天屠龙记》里所占文字份额并不多的女人。
不知是金庸的无心，还是有意。
最让男人心动的都是文字不多的女人，就宛如一个周身裹得很紧的女人，越看不见，却魅力最足。
一直认为，金庸笔下，张五侠的夫人和胡一刀的夫人是金庸写得最成功的两个已婚女人。
都着墨不多，都入骨三分。
一个邪中带正，一个正中有邪。
较胡夫人而言，张五侠夫人身上，金庸更花了些心思。
人物塑造更丰满，心路历程更完整，性格刻画更细微。
说句良心话，张无忌在很多方面，还不如他母亲来得“男人”。
刚出场时邪气十足的魔教妖女，冰火岛十年至情至性的良母贤妻，最后时刻重归妖女本色的妇人……
人生三个阶段，从妖女到常人，从常人再到妖女，每一个时段都十足的真性情，每一个时段都让人欢喜。
金庸好像也喜欢鲁迅的那句关于“悲剧”的著名论断，悲剧就是将美好毁灭给人看。
他把男人都喜欢的两个美女毁灭了。
两个女人自刎而死的那幕场景都刻画得精细万分，荡气回肠。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情可叹。
胡夫人在自刎之前更显其超越一般女侠客的高大豪爽，从容冷静。
不同的是，殷素素临死之前却妖气万分，像个魔术师一样用简单的手法从容地安排了未来几十年的一切。
当了十年的温柔主妇，将死之前迅速地恢复自己的“妖女”本色，用最精湛的演技撒了一个弥天大谎，给空闻和少林带来可以想见的危机。
于空闻和少林而言，她是不善的。
但是对于亡夫和还在世上的孩子而言，却是大大的善的。
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搞得她家破人亡，逼得已成贤妻良母的她重作“妖女”，她逼不得已，绝地反击，出了这最狠的一招。
放在没遇到张翠山之前，这些都是小儿科的雕虫小技。
但是此刻，应是她最骄傲也最伤心的决断。
毫无成就感，只是为了惩罚这些咄咄逼人的所谓的名门正派；何况她还失去了此生最爱的人。
玩这些无太多技术含量的把戏，放在以前，也许会觉得有一种无聊的有趣，而现在，没有太多意义了。
那些自诩名门正派的武林豪客，为了所谓的正义，不愿放过历经苦难的张翠山夫妇。
苦苦相逼之下，张翠山内外交困，横剑自刎。
张翠山的死，让殷素素万念俱灰，突然感到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再也没有什么道德善恶需要她分辨，也再也没有什么阴毒手段她不能再使用了。
正如那首歌所唱：输了你，赢了世界又怎样？
妖女最妖最狠最毒的一面在她留给儿子的话里暴露无遗。
她告诉儿子：你别心急报仇，要慢慢地等着，只是一个也别放过。
读到此处，五味陈杂。
相比其他落难人物的隐忍，委屈受尽，殷素素的这番话让人有一种感同身受的快感。
有些人真的是以将人逼上绝路为乐事，小小的宽容和让步在他们那里，都是奢侈。
对付这样的人，真的还是要用非正道的妖法才行。
与胡夫人的死相比，同样的悲壮，只是叹息，世道弄人，规规矩矩做个好人太难。
毕竟，胡夫人是可以不死，主动求死；而殷素素却是很想开心地活着，却不得不死。
最后一幕迷死人了。
我想，当时的她眼神定是睥睨的，表情定是冷冷的，但是内心定是平静而悲伤的。
女汉子，小女人，正义凛然，妖气十足，殷素素将这些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幸好她死了，如果她不死，赵敏在她面前，那些调弄张无忌的把戏只有黯然失色而已。
作为女人，她迷人之处太多了。
她容光清丽，明艳不可方物；她地位尊荣，乃天鹰教教主座下第一人；她行事狠辣，智计百出。
如此女子，充满灵气和邪气。
光有灵气，让人觉得清高；徒有邪气，让人觉得无赖。
唯有二者恰当结合，才为上佳。
不过，对于男人而言，这些都是大餐之前明艳的甜点。
这些优点加上靓丽的外表，最容易招惹男人的味蕾，让任何男人看见之后，心旌动荡，忍不住伸筷投箸。
但是，一个正常吃饭的男人，在意的还是主食。
零食是添趣，可偶尔为之；主食是保命，需长久有之。
这个主食，其他“妖女”不一定有，殷素素有。
她更情真，是那种爱上就不带一点杂质的真心付出，有爱人，也有自我。
爱得坦坦荡荡，汹涌澎湃却不泛滥成灾，有足够的能量，也有自我的方向。
我想，这是最能打动张翠山的地方。
她和张翠山的爱情始于一个骗局。
龙门镖局和几个少林僧共七十七条人命，尽数被认为是张翠山所杀。
“那是我安排下的。”她说来轻描淡写，格格娇笑，宛若儿戏，丝毫不改“妖女”本色。
“你欢喜我，我很是高兴。”娇羞无限，情柔意蜜，话里仍是如此任性，却让人于其中窥见她满怀的真情。
曾经心高气傲、心狠手辣；她却愿意为他而改变，甚至于立下毒誓：“随我夫君行善，决不再杀一人”。
不是委曲求全，是甘心取悦。
生活高贵如她，任性如她，甘心在冰火岛过十年原始人的生活，并且不是一开始就知道只有十年。
想起那个在香港贵为天后，却在北京胡同里穿着睡裙倒尿桶的王菲。
孰轻孰重，在心头自有天平；为了爱，放下世俗的东西，回到爱情最初的本真。
现实里的王菲爱得坦诚而自由，不理娱乐杂志的八卦，爱就爱了，不解释，不畏缩。
小说里的殷素素心中却一直有着隐隐的焦虑，源自于那个不知该如何言说的欺骗。
这样的日子是最痛苦的，此刻的自己是幸福的，但是却不知道这个幸福自己可以把握到好久。
提心吊胆比幸福本身，更让人纠结。
欺瞒是心痛的开始，欺瞒是最后悲剧的导火线。
冰火岛十载平静、幸福的生活，总算是到了头；中原万里之外，也终究是回去了。
报仇、夺取屠龙刀，都化为强斗、暗算，一步步的紧逼着他们。
她忍了，一次次地忍了。
只要没有威胁她最后的底线，只要还让她拥有她最在乎的那两个人。
武当山的寿宴上，那个她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十年过去仍是想瞒也瞒不住，终于揭开。
这或许是她此生最悔恨的骗局，但或许也正是这个骗局让她和张翠山相识。
该感谢，还是该悔恨？
人生的孰是孰非，有时候真是难以言清。
这个骗局却始终折磨着殷素素，她恐惧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她惧怕她爱的人会恨她、会舍弃她，面对这爱，她既坚强又懦弱。
骗俞岱岩近身受蚊须针以致到他最后面临终身残废的下场，她终于大胆说出；
换来武当派上下的怨怼，换来丈夫的一句“你骗得我好苦”。
这句话，估计是她听到他所说过的最令她痛心的话了。
他自刎谢罪，不忍伤她。
如此欺骗，要了他的命，也是要了她的。
于是有了她变回原形的那一幕。
与《侠客行》中石破天时常想到自己的母亲不同，张无忌在以后的日子里，金庸很少写到他对母亲的怀念。
但是，金先生不写，不等于没有。
多年后的张无忌想起来，应该又是伤心，又是骄傲。
他的妈妈，他身边的女人一个都比不上。
(2014-03-31 14:08: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