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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之旧京景物--卤煮(珍藏)

 老北京的记忆 2014-04-24
老舍是描写老北京古都风景的特级大师,在《骆驼祥子》里,有一段对大杂院里初春景致的白描,最能体现老舍的风格:
    “春已有了消息,树枝上的鳞包已显得红肥。但在这个大杂院里,春并不先到枝头上,这里没有一棵花木。在这里,春风先把院中那块冰吹得起了些小麻坑儿,从秽土中吹出一些腥臊的气味,把鸡蒜皮与碎纸吹到墙角,打着小小的旋风。”
    廖廖数语,十分准确形象,作者的观察细致入微,将虎妞、祥子婚后居住的那个大杂院里的破败景象赤裸裸地摆到了读者眼前。
    《离婚》中有一段小吃摊的描述,也很真实传神:“牌楼底下,热豆浆、杏仁茶、枣儿切糕、面茶、大麦粥,都冒着热气,都有股特别的味道。切糕上的豆儿,切开后,像一排鱼眼睛,看着人们来吃。”“羊肉白菜馅包子刚出屉,在灯光下白得像些瓷的,可是冒着热气。”
    在《四世同堂》里,有一段描写中秋节时北京风光物产的文字,极具视觉冲击力:
    “中秋前后是北平最美丽的时候,天高,蓝,亮,老含着笑意,西山北山的蓝色都加深了一些,傍晚还被披上各色的霞帔。街市上正在过水果节:带白霜的葡萄,清香的京白梨,鲜润红亮的苹果,葫芦形的大枣,花红一样大的白海棠,香气四溢的木瓜,金星闪闪的香槟子,拜月用的枕形西瓜,还有黄的红的鸡冠花给果摊平添一层秋色。店里摊上的水果都排列成立体的几何图案,使人们在饱看了色艳闻到了果香之外,又欣赏了构形之美。”
    “良乡的肥大的栗子,裹着细沙与糖蜜在路旁唰啦唰啦的炒着,连锅下的柴烟也是香的。”“大酒缸,门外,雪白的葱白正拌炒着肥嫩的羊肉,”“高粱红的河蟹,用席篓装着,沿街叫卖,而会享受的人们会到正阳楼去用小小的木锤轻轻敲着那毛茸茸的蟹脚。”
    再看看北京早市的景象:“猪肉、羊肉、牛肉;鸡,活的死的;鱼,活的死的;各样的蔬菜;猪血与葱皮冻在地上;多少鳝鱼与泥鳅在一汪水里乱挤,头上顶着些冰棱,泥鳅的眼像要给谁催眠似的瞪着。乱,腥臭,热闹;鱼摊旁边吆喝着腿带子:‘带子,带子!买好带子’。剃头的人们还没来,小白布棚已支好,有人正扫昨天剃下短硬带泥的头发。拔了毛的鸡和活鸡紧邻的放着,活的还在笼内争吵和打鸣儿。贩子掏出一只来,嘎——啊,嘎——没打好价钱,拍的一扔,扔在笼内,半个翅膀掩在笼盖下,嘎!一只大瘦狗偷了一挂猪肠,往东跑,被屠户截住,肠子掉在地上,拾起来,照旧挂在铁钩上。广东人,北平人,上海人,各处的人,老幼男女,都在腥臭污乱的一块地方挤来挤去。人的生活,在这里,是屠杀,血肉,与污浊。”与前面的“水果节”形成了多么鲜明的对照!
    老舍是描绘老北京城气象的高手,在他的笔下,老北京的酷暑严冬,风雨雷电,清晨深夜……都给读者以强烈的感觉冲击。例如他写北京的清晨:“东方的早霞变成一片深红,头上的天显出蓝色。红霞碎开,金光一道一道的射出。横的是霞,直的是光,在天的东南角织成一部极伟大光华的蛛网;绿的田,树,野草,都由暗绿变为发光的翡翠。”——《骆驼祥子》
    北京的盛夏时节是另一番景象:
    “没有一点风,整个的北平像个闷炉子,城墙上很可以烤焦了烧饼。”——《离婚》
    “处处干燥,处处烫手,处处憋闷,整个的老城像烧透的砖窑,使人喘不出气。”——《骆驼祥子》
    “没人敢抬头看太阳在哪里,只觉得到处都闪眼,空中,屋顶上,墙壁上,地上,都白亮亮的,白里透着红;由上至下整个的像一面极大的火镜,每一条光都像火镜的焦点,晒得东西要发火。”——《骆驼祥子》
    北京的三伏天,气候变化特别快,刚才还是艳阳天,转瞬之间就乌云密布,狂风大作,下起了雷阵雨。老舍在《骆驼祥子》第十八章绘声绘色地描写了这种气候现象。
    “几阵凉风过去,阳光不那么强了,一阵亮,一阵稍暗,仿佛有片飞沙在上面浮动似的风忽然大起来,那半天没有动作的柳条像猛的得到什么可喜的事,飘洒的摇摆,枝条都像长出一截儿来。一阵风过去,天暗起来,灰尘会飞到半空。尘土落下一些,北面的天边见了墨似的乌云。……又是一阵风,黑云滚似的已遮黑半边天。地上的热气与凉风搀和起来,夹杂着腥臊的干土,似凉又热;南边的半个天响晴白日,北边的半个天乌云如墨,仿佛有什么大难来临,一切都惊慌失措。车夫急着上雨布,铺户忙着收幌子,小贩们慌手忙脚的收拾摊子,行路的加紧往前奔。又一阵风。风过去,街上的幌子,小摊,与行人,仿佛都被风卷了走,全不见了,只剩下柳枝随着风狂舞。 ”
    “云还没铺满了天,地上已经很黑,极亮极热的晴午忽然变成黑夜似的。风带着雨星,像在地上寻找什么似的,东一头西一头的乱撞。北边远处一个红闪,像把黑云掀开一块,露出一大片血似的。风小了,可是利飕有劲,使人颤抖。一阵这样的风过去,一切都不知怎好似的,连柳树都惊疑不定的等着点什么。又一个闪,正在头上,白亮亮的雨点紧跟着落下来,极硬的砸起许多尘土,土里微带着雨气。大雨点砸在祥子的背上几个,他哆嗦了两下。雨点停了,黑云铺匀了满天。又一阵风,比以前的更厉害,柳枝横着飞,横着竖着都灰茫茫冷飕飕,一切的东西都被裹在里面,辨不清哪是树,哪是地,哪是云,四面八方全乱,全响,全迷糊。风过去了,只剩下直的雨道,扯天扯地的垂落,看不清一条条的,只是那么一片,一阵,地上射起了无数的箭头,房屋上落下万千条瀑布。几分钟,天地已分不开,空中的河往下落,地上的河横流,成了一个灰暗昏黄,有时又白亮亮的,一个水世界。……”
    “到四点多钟,黑云开始显出疲乏来,绵软无力的打着不甚红的闪。一会儿,西边的云裂开,黑的云峰镶上金黄的边,一些白气在云下奔走;闪都到南边去,曳着几声不甚响亮的雷。又待了一会儿,西边的云缝露出来的阳光,把带着雨水的树叶照成一片金绿。东边天上挂着一双七彩的虹,两头插在黑云里,桥背顶着一块青天。虹不久消散了,天上已没有一块黑云,洗过了的蓝空与洗过了的一切,像由黑暗里刚生出一个新的,清凉的,美丽的世界。连大杂院里的水坑上也来了几个各色的蜻蜓。”
    这一大段雷阵雨的描写不仅使人有身临其境的感觉,而且也是小说中不可缺少的一个情节:祥子为了多挣几个钱,冒雨拉车,被淋后生了一场大病。
    北京的晴天又是一番景色:“快到中午,天晴得更加美丽,蓝天上,这儿一条,那儿一条,飘着洁白光润的白云。西北风稍一用力,这些轻巧的白云便化为长长的纱带,越来越长,越薄,渐渐又变成一些似断似续的白烟,最后就不见了。”(《正红旗下》)给人以安谧、祥和、神清气爽的感受。
    北京的月夜则给人以迥然不同的印象:
    “月亮上来了。星渐渐的稀少,天上空阔起来。和微风匀到一起的光,像冰冷的刀刃似的,把宽静的大街切成两半,一半儿黑,一半儿亮。那黑的一半,使人感到阴森,亮的一半使人感到凄凉。”(《四世同堂·惶惑》)
    老舍写老北京的风景,并不是为写景而写景,而是着眼于移情为景,达到了“一切景语皆情语”、情景交融的境界。上述的夏日暴雨的描写,明显地带着“雨并不公道,因为下落在一个没有公道的世界上”的愤懑。
    另外一个范例是老舍书中描写冬夜里北海白塔、大桥的景色:
    “……小风吹过,似一种悲叹,轻轻的在楼台殿阁之间穿过,像要道出一点历史的消息。桥上几乎没有了行人,微明的月光冷寂的照着桥左右的两大幅冰场,远处亭阁暗淡的带着黑影,静静的似冻在湖上,只有顶上的黄瓦闪着点儿微光。林木微动,月色更显得微茫;白塔却高耸到云间,傻白傻白的把一切都带得冷寂萧索,整个的三海在人工的雕琢中显出北地的荒寒。那些灰冷的冰,微动的树影,惨白的高塔,都寂寞的似乎要忽然地狂喊一声,或狂走起来!就是脚下这座大白石桥,也显得异常的空寂,特别的白净,连灯光都有点凄凉。”
    这段文字带有灰暗、冷寂、萧索的意境,与祥子当时的心境正好吻合,那天晚上虎妞找到曹宅,告诉祥子她“有啦”(怀孕),逼迫祥子与她成亲,祥子满怀悲哀、痛苦、忧郁的心情送虎妞回人力车厂,走到北海大桥时,望着封冻的冰面,祥子真想变成一条鱼,扎进水里冻死。此时此刻,惨白的白塔就像他那空虚、凄凉的内心世界。
    有趣的是,同样是在《骆驼祥子》里,另有一段意趣完全相反的景物描写,那是一段描写积水潭的文字,在小说的第二十四章:
    “湖外的水沟里,一些小鱼,眼睛亮得像些小珠,忽聚忽散,忽来忽去;有时候头顶着一片微萍,有时候口中吐出一些泡沫。……水流渐渐的稳定,小鱼又结成了队,张开小口去啃一个浮着的绿叶,或一段小草。稍大些的鱼藏在深处,偶尔一露背儿。忙着转身下去,给水面留下个漩涡与一些碎纹。翠鸟像箭似的由水面上擦过去,小鱼大鱼都不见了。水里只剩下浮萍。”
    这段描写生意盎然,充满了情趣,有评论者认为是受了柳宗元《小石潭记》的影响,其实还可以上溯到庄子在濠水观看游鱼的故事,表达了作者热爱自然的情怀。据老舍之子舒乙介绍,老舍对积水潭最有感情,积水潭与老舍旧居小杨家胡同距离较近,是他生前常去的地方。
    在长篇小说《四世同堂》里,还有一段描写北京郊区农村的文字:
    “……远处有几株没有叶子的树,树后必有个小村,也许只有三五户人家;炊烟直直的,圆圆的,在树旁慢慢的往上升,鸡鸣和犬吠来自林间,隐隐的,又似乎很清楚的,送到行人的耳中。离大道近的小林里还发出叱呼牛马或孩子的尖锐的人声,多半是妇女的,尖锐得好像要把青天划开一条缝子。”这里明显地化用了陶渊明田园诗的意境,给人以恬美、宁静的感觉。
    不仅自然景物写得好,老舍对市井风光的描写也很出色,请看下面这段描写:
    “又到了朝顶进香的时节,天气暴热起来。卖纸扇的好像都由什么地方一齐钻出来,挎着箱子,箱子上的串铃哗啷哗啷的引人注意。道旁的青杏已成堆叫卖,樱桃照眼的发红,玫瑰枣儿盆上落着成群的金蜂,玻璃粉在大瓷碗内放着层乳光,扒糕与凉粉的挑子收拾得非常利落,摆着各种颜色的佐料,人们也换上了浅淡而花哨的单衣,街上突然增加了许多颜色,像多少道彩虹散落在人间。”
    “秧歌,狮子,开路,五虎棍,和其它各样的会,都陆续的往山上去。敲着锣鼓,挑着箱笼,打着杏黄旗,一当儿跟着一当儿……”
   
    “就是那向来冷静的地方:也被和风晴日送来游人,正如送来蝴蝶。崇效寺的牡丹,陶然亭的绿苇,天然博物院的桑林与水稻,都引来人声伞影;甚至于天坛,孔庙,与雍和宫,也在严肃中微微有些热闹。好远行的与学生们,到西山去,到温泉去,到颐和园去,去旅行,去乱跑,去采集,去在山石上乱画些字迹。寒苦的人们也有地方去,护国寺,隆福寺,白塔寺,土地庙,花儿市,都比往日热闹:各种的草花都鲜艳的摆在路旁,一两个铜板就可以把“美”带到家中去。豆汁摊上,咸菜鲜丽得象朵大花,尖端上摆着焦红的辣椒。鸡子儿正便宜,炸蛋饺焦黄稀嫩的惹人咽着唾液。天桥就更火炽,新席造起的茶棚,一座挨着一座,洁白的桌布,与妖艳的歌女,遥对着天坛墙头上的老松。锣鼓的声音延长到七八小时,天气的爽燥使锣鼓特别的轻脆,击乱了人心。妓女们容易打扮了,一件花洋布单衣便可以漂亮的摆出去,而且显明的露出身上的曲线。好清静的人们也有了去处,积水潭前,万寿寺外,东郊的窑坑,西郊的白石桥,都可以垂钓,小鱼时时碰得嫩苇微微的动。钓完鱼,野茶馆里的猪头肉,卤煮豆腐,白干酒与盐水豆儿,也能使人醉饱;然后提着钓竿与小鱼,沿着柳岸,踏着夕阳,从容的进入那古老的城门。”  
    “到处好玩,到处热闹,到处有声有色。夏初的一阵暴热像一道神符,使老城处处带着魔力。它不管死亡,不管祸患,不管困苦,到时候它就施展出它的力量,把百万人的心都催眠过去,作梦似的唱着赞美诗。它污浊,它美丽,它衰老,它活泼,它杂乱,它安闲,它可爱,它是伟大的夏初的北平。”
    城墙、城楼和城门是老北京的标志性建筑物,老舍的描写也格外生动,在《赵子曰》里,他这样写到:“走到北新桥,往东看黑洞洞的城楼一声不发的好像一个活腻了的老看护妇,半打着盹儿看着这群吃多了闹肚子的病人,嗡——嗡——雍和宫的号声,阴惨惨好似地狱里吹给鬼听。”这里写的是东直门城楼。
    在《骆驼祥子》里,老舍写到西直门:
    “城门洞里挤着各样的车,各样的人,谁也不敢快走,谁可都想快快过去,鞭声,喊声,骂声,喇叭声,铃声,笑声,都被门洞儿——像一架扩音机似的——嗡嗡的联成一片,仿佛人人都发着点声音,都嗡嗡的响。祥子的大脚东插一步,西跨一步,两手左右的拨落,像条瘦长的大鱼,随浪欢跃那样,挤进了城。”
    在《老张的哲学》里,老舍写到大风天的城门:“那城门洞的风更与众不同,好似千万只野牛,被怒火烧着,争着从城洞往外挤;它们的利角刺到人的面上,比利刃多一点冷气,不单是疼。那一个城门洞分秒不停的涨着一条无形有声的瀑布,狂浪打的人们连连转身,如逆浪而行的小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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