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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精选:梧桐是棵相思树

 昵称535749 2014-04-27
2014-04-27 10:54 

我的家乡在华北平原中部,那里到处生长着高大茂盛的梧桐树,有时远远望到一树梧桐,优柔的舒展枝叶,在苍莽的天地间,顾自招摇,一种对家的感应倏然腾起,脚下的步子也便结实起来。

我三岁时随爷爷、奶奶一起搬进新居,单元门的门口就栽植着两株梧桐。起初他们只有碗口大小,后来竟发福生了水桶腰,到了现在,二十几年光阴,两个成年人也无法将其合抱。那时,奶奶总在树下喂我小米粥,一勺一勺,偶尔我顽皮的围着桐树跑圈圈,奶奶竟能绕过树干,一把从容的抓到我。

一进4月,便不得了,一树淡黄色的细花从枝条间疯长出来,一夜就能挂满枝头,张灯结彩一般。那花带着甜滋滋的香味,迎风能飘得老远,整个城市似乎都沉浸在这种喜庆的味道中。偶尔会落雨,雨点砸在花蕊上,溶下花蜜,倒翻花冠,飞溅在树下人们的衣服上,仍是香香粘粘的千丝万缕,柔肠百结。

梧桐树是先开花,再发叶的树种。抽芽后的梧桐树枝煞是可爱,嫩嫩的芽苞,从棕青色的枝条上横逸出来,像古时孩童头顶顽劣的总角。那种清新黄绿色,在东南风乍起时,仿若翠微欲滴的眼泪,凝结在高处,欲说还休。

那年我已5岁,常听住在楼上的小叔在梧桐树下晨读。临近高考,他起的很早,打开收音机,想来大约是诵读着:“I love my country,I love my motherland!”一般的句子。我人生第一次听到了英语,那声音是卷曲的,舒缓的,美极了,像一场沉静而绵密的梧桐夜雨。

母亲常说,小叔极用功,一定能考上理想的大学,一定会有一个好前程。

到了8月,梧桐树的叶子浑然肥厚起来,像二师兄招摇的大耳。树冠峻拔,风华正茂,树荫遮天蔽日,引来一树叽叽喳喳的麻雀聒噪。学校里传来消息,一向成绩很好的小叔高考失利了,印象里,我从未看到他在家里唉声叹气过。他每天仍起的很早,打开收音机,端坐在树下。麻雀依然吵嚷,偶尔有粉嫩的喇叭形的花朵从树顶滑下,只是我再未听到过,他美如梧桐雨落般朗读着英语。

小叔在隔年成婚,那时他已经在市里的邮电局上班。婚宴就摆在两颗梧桐树下搭起的帆布棚里,陆陆续续的来了很多客人,吵吵闹闹胜过树顶的麻雀,灶台上的炖肉香与米香也很快淹没了梧桐树上那甜滋滋的味道,我沿着粗壮的树冠爬上去,看到二楼纱帐里端坐在床角的新娘子。她施了淡薄的脂粉,打着浅浅的腮红,看到我,远远的笑起来。脸上的雀斑霎时从粉底中蹦跶出来,又匍匐进去,像一株在夜空下粲然的礼花。

又隔年后,礼花婶子生下了小弟。小弟的哭声很大,甚至有时在雷雨夜,在疾风扭得梧桐树冠吱呀作响时,我都能清晰的辨识出他的哭喊。礼花婶子怕小弟饿到,奶水喂食的很是及时,也因此,小弟尿床的本事卓绝,在家里晒不下尿布时,就到楼下的两个梧桐树间,拉一条细细长长的铁丝。于是一架尿布齐整整的挂满树间,仿佛迎风招展的人生,就此扬帆远航。

那些年,那些梧桐树下的日子,花香,鸟语,和朗朗的书声和透过墨绿色叶子打在尿布上明晃晃的光斑一起,见证了我孩提时代的万物生长,轻灵澄澈仿佛纤尘不染,悠然无虑似乎不会老去,只可惜,转眼我们就长大了。

大学的校园里,也栽植着很多的梧桐树。尤其在宿舍楼前,尤其是女生的宿舍楼前。

到了晚上,校园的情侣们轧完马路和操场,赶着宿舍楼上锁前,就在梧桐树下完成最后的缠绵。

女生们常羞赧沉静,倚树而思;男同学则目光如炬,远远看,只仿佛一个人傻乎乎的对着一株梧桐树侃侃而谈。到了熄灯时间,宿管阿姨一嗓子戳破大天:

“姑娘们,到点啦,送客吧!”

于是女同学们纷纷从树干间幻化出人形,或惊鸿一瞥,或深情一吻的做完最后的礼仪,然后像追随暖流产卵的鲑鱼一般,迅速回游。最妙的是在6、7月,花香旖旎,风间甜腻,天上涂画着一抹特仑苏的月,女生们从寝室的窗棂里最后探出头来,牛初乳一般的月光泄了满树满地,窗外的男森们,已然熟稔的衔上一支烟,火光点点,在梧桐树下散开游走,像扶摇在夜色的萤火虫。

或许世间最美的爱情不是白头偕老,而是在那一瞬,我已然决定和你老下去。

只可惜我那时的女友远在千里之外的南国。我偶尔瞅得宿舍楼外树下缠绵的情侣,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立马跳上火车,远涉江湖,一夜间晃荡到她的身边。再后来,她真的在暑假来学校看我,那时满树的梧桐花开得正烈,淡紫色花冠镶着粉白的花瓣,壮硕丰盈,像响铃一般招摇。

我返回宿舍换衣服时,特意窗户里望下来,她沉静立在树下,看到我,浅浅的笑起来。我甚至清楚的记得,那一刻,满树紫色的桐花,亮了。

大四时我跨专业考研,常常赶早在学校南门的桐树林里晨读,朗诵:“I love my girl ,I love my future!”一般的句子。桐叶已然变得焦黄,被西北风一捋,酥脆的飘散在风中,喳喳作响。

孟郊在《烈女操》中写:“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像诸多劳燕分飞的学生情侣一样,我在毕业前夕也和我的女友分手了。她打电话来问我,之前写过的那些情信怎么办,要不要退给她?

那年3月里,学校里组织了一次远赴西柏坡的植树活动。我在亲手栽植的一株梧桐树下,将所有的情信打包埋在树根旁。亲手培土掩埋,洒水浇灌。不知多年之后,这株多情的梧桐,是否能开得如《诗经》中勾描的那般“菶菶萋萋,雍雍喈喈”,在某个寂静黄昏,或璀璨月下,独辟浓荫,顾影自怜。

那年6月中,梧桐树的花蕾风头正健。我孤身踏上行程,前往我只能叫做“前女友”的家乡去工作。陆陆续续地和大学的同学们作别,在宿舍楼外,我最后一眼望向那株会发光的梧桐树,提笔写下这首小词:

春上梧桐,姣姣佩欲红。芳华擎独立,婷婷舒月瞳。

有怨甘为寥落,无心不羡东风,恍然曾一梦,凭冠戴华铃。

我在三岁时随爷爷、奶奶一起搬进新居,生平第一次看到了美丽的梧桐。

如今,当年在树下朗读英语的小叔已经做了邮电局的局长,小弟也顺利的读完大学。我从江南放假回家小住,赶着节后又匆匆返程,从前可以在树下一把抓住我的奶奶,现在也只能脚步蹒跚的送我到家门口的树下。

我走出几步后,驻足回望,奶奶仍倚着树干向我挥手,于是我便不忍再回头。

身后的高大的梧桐,拼命在苍莽的平原上向上生长,而我脚下的步子又变得结实起来。(文/午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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