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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先生

 红瓦屋图书馆 2014-04-28

许先生


  □路明
  见到许伯威先生时,他已经70岁了。这位国内顶尖的理论物理学家,在校方的邀请下重新出山,给我们这群本科生上《量子力学》。
  许先生一头白发,总是穿一件灰色的夹克衫,朴素干净,夏天则是灰色短袖衬衫。《量子力学》是物理系公认最难的课程,许先生讲课不用投影,不用幻灯,坚持写板书。从普朗克到薛定谔,从海森堡到狄拉克,涉及无数抽象的演绎与推导。先生每次上课都密密麻麻写满四大块黑板,擦掉,再写满。逻辑清晰,一丝不乱。
  被问起缘何选择研究量子,许先生笑言,当年他在南开读研究生时,学校组织批判“资产阶级学术理论”,分配给许先生的任务是批判狄拉克的量子学说。乱世中,这却是一个可以静心读书的难得机会。许先生借“批判”之名,系统钻研了狄拉克的理论,大为叹服,从此与量子结缘,始终不渝。
  1970年,“东方红”卫星上天时,先生正下放甘肃农村劳动。身边没有任何资料,硬是从牛顿定律出发,推导出整个力学体系,进而计算出“东方红”的轨道参数。与官方公布的数据比较,几乎丝毫不差。先生说,当时那种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回头想,多少岁月蹉跎,情何以堪。
  给我们上课那个学期,正值“本科教学评估团”前来视察,学校极为重视。系里召开大会,反复教导我们,万一遇上专家私访,该如何作答。此外,为展示我校学子积极向上的精神面貌,各宿舍摊派一人,每天早上六点钟去体育馆打乒乓。
  教务处也不闲着,派出人手在各教学楼蹲守,专抓那些迟到、早退等“学风不正”的学生。抓到就记过,取消奖学金及保研资格。
  一时间人心惶惶。那天上午,许先生正上着课,一位教务处的领导,突然冲进教室,揪住一位正趴着睡觉的学生,要记他的名。
  我听见许先生的声音——请你出去。
  领导愣了。这不,我给你整顿课堂纪律呢。
  那么,请你尊重我的课堂。许先生顿了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不希望学生上课睡觉,但我捍卫他们睡觉的权利。
  现在,请你出去。
  领导脸憋得通红,犹豫了一下,怏怏走了。掌声雷鸣,经久不息。
  今天想起这段话,依然抑制不住的热泪。
  没错,我就是那个上课睡觉的学生。从那天起,我没在许先生的课上开过一分钟小差。期末成绩98,是我四年本科的最高分。
  我们是许先生教的最后一届本科生。一年后,我直升本校研究生,后来又读了博,成为一名高校教师。在我的课上,我坚持不点名。我对每一届学生说着许先生的话——我不希望你们翘课,但我捍卫你们翘课的权利。
  2007年4月29日,许先生因病去世。按先生遗愿,丧事从简,谢绝吊唁。噩耗传来,好多老师学生都哭了。
  记得有一节课,讲到电子轨道的角动量,先生仿佛在无意中谈及生死——“一个人的死,对宇宙而言,真的不算什么。总质量守恒,总能量守恒,角动量守恒。生命不过是一个熵减到熵增的过程。始于尘土,终于尘土。”
  在键盘上胡乱敲打,打出一首情诗;随意洗牌,洗出一手同花顺。生命是偶然。遇见另一个生命,是偶然中的偶然。
  同花顺瞬间被打乱,情诗转眼成了墓志铭。生命的消解,如潮生潮灭,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不该有太多悲伤。然而司马春衫,吾不能学太上之忘情。
  我不知道,一个生命对于另一个生命,究竟意味着什么。一个粒子轰击了另一个粒子,一个波经过了另一个波,抑或是一个量子态纠缠着另一个量子态?我只知道,有过那一个时刻,一个人、一句话击中了我,照亮了我,改变了我的人生。
  永远怀念您。许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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