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赏《春江花月夜》不能忽略的两个问题 还是这首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这两个问题其实也是鉴赏诗歌时首先要注意到的常规问题,只不过是我们在读这一首诗的时候却容易忽略罢了。那就是,这首诗的抒情主人公是在什么时间看这月亮升起的?又是在什么地方看这月亮升起的? 多少次都会有人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春天呗!”“晚上啊!”是的,是春天,是晚上。但你有没有继续深追一下,是早春,还是暮春?是一个月当中的什么时候看的月亮?你能从诗句中找出佐证吗? 这就需要我们去玩味诗歌,并且抽丝剥茧去寻求答案了。 我们只要读这两句就能找到答案。“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这里,诗人已经告诉我们,这是“明月”,是圆的,而且是伴随着潮水从遥远的东方出来的。这样的圆月,定然是在“望”日也就是十五之后,因为尽管十三四的月亮也已经是比较圆的了,但那一轮圆月是在太阳即将东山的时候就已经挂在东方的天边了。而一个“共潮生”的“生”,就告诉我们,这是在天文大潮期,伴随着海潮的涌来而“生”出来的圆月,那就应该是十五之后了。俗语说,“十七八,杀只鸭”,是说,农历十七、十八,月亮出来要比十五那天晚“杀一只鸭”的时间。再注意一下,潮汐,是受到了月亮影响的,一月之中的天文大潮就是在农历的十七、八。 弄清楚这个问题之后,我们先不着急去探究是春天的什么时候,而先来探究一番这望月的地点在何处。 我们还是先从这两句中找答案。这两句中,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我们,是在有“江”靠“海”的地方,而且是江海相连,长江入海的地方。那就肯定不是北方,而是南方。能看到江水,看到海潮,应该是在江南。不会是江北吗?只要结合后面所透露出来的拟思妇的语气和意境,就能感觉到,那是江南的女性,是内敛的、含蓄地表达情感的。北方不一样啊,北朝的民歌中也有表达爱情的,那是直截了当的,火辣辣的,“老女不嫁,踏地呼天”。那多直接啊! 能确定了江南之后,再来看是春天的什么时节吧。 那就不能光看这两句了,还要结合后面的。“江流婉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就在告诉我们一个重要信息,这是有花开的季节,是早春,是早春二月。江南的物候远早于江北,更早于北方地区。二月,花初放盛开。梅花开始,桃、杏、次第绽放。三月,就多怒放,甚至有些凋谢了。“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从整个诗歌表现出来的那种含蓄意蕴,应该也是早春二月。 读诗,不仅是识字,更要有文化的支撑才行。 八、动作美与画面美 同为盛唐的张九龄的《望月怀远》要与王维的《山居秋暝》对比起来读才能更有味。 先来看看张九龄的《望月怀远》。 望月怀远 张九龄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这首诗,除了第一句,直截了当,像大白话,后面的六句,句句都具有动作性。 第一句里的“怨”字,是很重要的动作,透过这个字,我们可以感受到这个有情人的“辗转反侧”,叹息连连。这一个“遥”字,既有空间上的远,更有时间上的长这恨。这一点,后来的李清照不是有“独自怎生得黑”的伤叹?而第二句中“起”字的前面用“竟夕”来修饰,更表现出很强的动作感来。从一个“怨”一个“起”看得出诗中抒情主人公的竟夕折腾。 我们可以想象出,这个因为起了相思之情而生怨恨的人,无数次地强迫自己上床,躺下却又无法入眠,无数次地想找一点事情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可能是找书翻翻了,那要有灯,看着又希望早点入眠,就赶紧将烛光吹灭。可是,那明亮的月光,穿过了窗户,明亮地照着这个无法入眠的人,更翻来覆去合不上眼,只好又将烛点燃。最后,可能是在深夜里,又将自己从室内折腾到了室外。他是不想在室外呆太长时间的,一个“披”看得出来,没正式地穿起来。可是,竟然在外面时间长了,不知不觉中,露水也找湿了衣裳。这要多长的时间了啊。而在室外的这段时间里,除了不停地走动,不停地举头望明月,不也有着不断地低头“思故人”吗?最让人感动的一个动作,便是想将那如水的月光用手掬起来送给远方的人了。这,是只有痴情的人才会有的傻乎乎的动作。可诗中的抒情主人公却在做着了,他是这样相的吧?我要将这月光,掬起一把来赠送给你了,远方的有情人。可是,我无数次地捧起,月光为什么又无数次地从我的手上滑落了呢?真让人伤心。于是,他就对自己说,那就还是回去吧。回到室内去,回到床上去,去做一个梦,梦到你。 这张九龄啊,真是一个戏剧家。他懂得用动作性的语言去写诗。 那王维呢?真的是一个画家,而且是画家中的高手。不是他曾被后来的一位大师级的人物赞誉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来看他的《山居秋暝》吧。
[唐}王维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处可留。 走上来的两句,就给人一种清新明亮的感觉。这是王维的特色吗?如果不是,那《送元二使安西》的开头怎么理解?那多清新啊!“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那王维竟然是那么喜欢被水洗过了的感觉呢。这和他对佛学佛教的追求有关吗?那是我以后的事情。 真正的画家,应该是和诗人一样善于观察生活的。王维是北方人,山西的。他后来定居的地方也是在北方。那里属高纬度,树木多为针叶。针叶林,就会洒下更多的光了。从针叶的松树间漏下来的月光,照在地上,就和阔叶林的树种不同了。比如,梧桐,那只能是“缺月挂疏桐”,暮春和盛夏,是不会看到那样的景的,也不会在那梧桐下看到王维描绘的景。这是绘影。我不知道,现代的朱自清先生在写《荷塘月色》的时候,是不是有意识无意识地受到过这些古人的文化影响。但至少我是能从《茶塘月色》中读出中华传统文化的一些意蕴的。 画家,不仅善于写影,也能绘声。“清泉石上流”句,可谓既绘声,也绘色的啊。倒是要让我们去揣度一下的是,诗人是先注意到了那“亮亮”的清泉之影,还是先听到了那泠泠作响的泉水的呢?这已经不重要了。反正,诗人在用心去听用心去看着呢。 如果一幅中国画,就是那样的写实,就不是中国画了。西洋油画、水粉之类可以那样——我不是妄自尊大,一味地说中国的好。毕竟中西方在文化上有不同嘛。 于是,诗人王维开始放开来、松开来、驰骋开来了。那“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就是中国画式的畅想和放开。你想想看,西洋人有画《万里长江图》的吗?他画不起来。中国画则可以。毕竟,他们重写实,咱们玩的是写意啊。在山上,能听到竹子的声响、竹叶的沙沙。但是,只有诗人想象到了,那声音是由浣纱任务完成之后少女们发出的。这只能是他想得到的。如果说,那竹喧的声音是细微的,不易听到的,那荷叶的动作,就更是不可能传播到很远的地方去的。但诗人是可以听到,或者说是感受到的。王维就是那样的好诗人。这两句,与其说是诗人看到、听到的,不如你将之理解为是诗人想象到的。那就更美了。过实了,不美。 还要看那最后两句吗?已经够了啊!那么美的地方,谁不喜欢?那么美的所在,人人要努力去到那里生活的啊!而这一切,恰好是诗人富于画面感的语言符号传达出来的。这是这首诗的妙。 将这两首差不多同时代的作品放在一起读一读,还真能咂摸出一些味道来呢。 你尝到了没?记住,将不同人的作品比照起来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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