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传楹(1620-1644),明末诗人,字子翰,一字子輔,更字卿谋,斋名“荒荒斋”,吴县人,明末苏州才子,后逢甲申之变,伤心而死,年仅二十四岁。著有《湘中草》、《闲余笔话》、《曲录》,并行于世。其事迹散见于明清两朝野史,几不可考。然人如其言,性情率真,偶有神来之笔。读之,发人深省。
钱锺书《槐聚诗存》(北京:三联书店,1995年版)收钱锺书1937年作的《石遗先生挽诗》:“几副卿谋泪,悬河决溜时。百身难命赎,一老不天遗。竹垞弘通学,桐江瘦淡诗,重因风雅惜,匪特痛吾私。作者自注:先生续诗话、评余二十岁时诗、以汤卿谋黄仲则为戒、卿谋湘中草卷六闲余笔话云人生不可不储三副痛泪……”(第23页)
同书1938年《泪》中有诗句:“卿谋几副蓄平生,对此茫茫不自禁”。(第25页)
余英时先生在悼念钱锺书的文章中评:默存先生冷眼热肠,生前所储何止汤卿谋三副痛泪。(余英时:《我所认识的钱锺书先生》,《文汇读书周报》1999年1月2日)。
令钱先生动情的“汤卿谋”,到底何朝、何地人?新发现的柳亚子先生写于民国肇造的一则书话《汤卿谋“闲余笔话”》,专门提及汤其人其事,特别谈及其与苏州文学家尤侗(1618~1704),字展成的关系:“卿谋,吴中才士,与尤展成为性命交,一时瑜亮,无忝齐名,生当明季,时局日非,而两人又落魄不拘,辄发为文章,凄馨哀艳。别有一本《闲余笔话》,为卿谋小品,风味雅近《世说新语》,盖晋宋间人玉麈尾之余沈也。中杂展成语,成于卿谋夭折以后,不胜黄公酒垆、山阳邻笛之感,益足征两人交情之纯挚矣!卿谋闻威宗殉,悲不自禁,大临一哭,卒以哀死,而展成应胡清鸿博之试,感福临知遇之恩,至于惓惓不能自已。出处殊途,衷怀遂判。不知班、荆地下将何以为情也。《闲余笔话》刻于展成《西堂全集》,再刻于吴江沈氏《昭代丛书》别集,近东瀛有印本。1912年3月17日”(郭长海、金菊贞:《柳亚子文集补编》,第84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年版)
查《明诗纪事》(清代陈田辑撰)第六册辛卷二十八、页三四六三有“汤卿谋简介”——“汤传楹,字子辅,更字卿谋,吴人。诸生,有《湘中草》六卷”,及其按语:“卿谋早擅才华,诗多绮语,亦有隽语,惜年仅二十五而夭折,未见其止”。《纪事》选汤诗4首,其中《新婚》一律为绮语:“日影和烟上画廊,双鬓悄立整罗裳。传来絮语欺鹦鹉,睡足脂痕晕海棠。扣领含羞留待束,搴帷匿笑不成妆。守宫的的争衾艳,未许人前理绣床”。
钱仲联教授主编《清诗纪事》(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版)“尤侗”条,《湘中草》六卷悉附《尤太史西堂全集》之后。
《湘中草》作者立场如此“特殊”,其著当然未能收入《四库全书》。《四库禁毁丛刊目录》载:《尤太史西堂全集》三种六十一卷附《湘中草》六卷,清康熙间刻本,集部,第129~130册。
由此看来,汤卿谋(1620~1644)真性情中人,他有时也忧国忧民,写诗寄愤,但大多数时间里,他向往的是风花雪夜的安乐:“风月娟然,天下第一有情物,而于韵士美人,犹为亲近”。住处在苏州城“馆娃里”,几间老屋,一院花木,他起名荒荒斋,写了一篇《荒荒斋记》,说明究竟——“然而室荒于外,腹荒于内,知我者,谓我荒斋中人;不知我者,亦谓我荒斋中人。既而叹曰,以荒士居荒斋,固其所也,何害。遂名之荒荒斋”。(裴伟博览群书 2008-08-07)
闲馀笔话
长洲汤传楹卿谋
○小引
闲与馀有不同乎?曰不同。焚香煮茗,种竹栽花,雅歌投台,鼓琴对奕,皆闲也。其事已过,则为闲之馀矣。笔与话有不同乎?曰不同。一堂晤对酬酢纷,如面固能闻,久不复记,皆话也。欲其不朽,则有赖于笔矣。故惟闲馀始能以笔为话,此汤君卿谋闲馀笔话之所由以名也。虽然话可易笔哉,能胜读十年书者,则笔之能悦亲戚之情者,则笔之能大家团圆共说无生者,则笔之非是话也不可以笔。今卿谋之笔,固已不啻如此。吾尝取而读之,其措恩在有意无意之间,其吐语在亦佛亦仙之际,其旁通如帆随湘。转望衡九面其静致如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不唯非闲馀不能著,且非闲馀亦不能读矣,吾独怪乎世之著书者,应酬世务,权衡子母,凡其笔之于书者,皆出于忙冗之馀,亦安得有佳话乎哉?虞卿有言,非穷愁不能著书。余谓穷而愁者必且米盐不继,室人交谪当尔时,安能著书?能著书者,大都皆贫而乐者耳。余虽不识卿谋,然未尝不可想见其乐也。
心齐张潮撰
予闲人也,性好静。闭门兀坐,杳若深山,悠如永年。类禅家之寂,已而世事及我,一切遣往不问。我不累物,物亦忘我,遂流而为懒。既乃颓澹幽默,心忽倦去,投足一榻,作土木形骸,竟日不闻履声,且积而成玻寂也懒也病也,皆闲境也。而又佐以听雨之朝,看云之画,临风之晚,待月之宵,浇书摊饭之馀,篝火篆烟之暇,皆闲境也。造物者秘为清福,而人不能享,以本无闲情教训。予独以闲情领受之,则天清地旷,浩乎茫茫,皆吾闲也,皆是助我闲话也。虽然,话亦何择之有。白云往还,星月自出,以为太空之话可也。风叶鸣廊,江波自涌,以为大块之话可也。夕秀始吹,草虫杂作,以为万象之话可也。惟其闲闲尔也。而吾置身此间,不已馀乎?吾尤以其闲而为话,不尤馀之馀乎?吾爱吾馀,辄付此卷。或庄或谑,或雅或俗,或喜或悲,或笑或骂,或醒或醉,或独或偶,或出或处,或见或闻,无乎不闲,无乎不馀,则皆可话也。吾话吾闲,亦闲也。人知吾话之为闲,而不知吾话之闲为闲之馀也。昔苏学士强间人说鬼,不免犯妄语戒。予喜闻闲苦而话不得闲人,因邀中书君话之。中书君即予之闲人也。中书君闲矣,而予益复闲。闲情一箧,宛在十指间,何必妄言妄听,借鬼话作舌本,母乃耳根未净乎?予舌本既强,耳根复清,因以其闻闻及中书君,而中书君相过从时,辄为闲时闲境一助,自今以往,庶无馀闲逸此卷外。此中闲话,日夕自佳,惜不令苏学士掀髯听之也。
聪明能误人,不如懵懂。文章能乱世,不如朴诚。意气能陨命,不如优容。衣冠能厚颜,不如草野。
【原评】名言可铭座右!
胸中泾渭,清浊之流自如。皮里春秋,雌黄之口何在。彼日以标榜为事者,吾祝其世世生生为暗哑之人,庶足忏悔冤业,解脱杀机耳。神仙是英雄退步,然此事本多寄托,须知张子房暮年,用不著黄石公,不得不借赤松子为好结果。当日辟谷,毕竟是英雄欺人。若果神仙石作英雄收场,则秦皇汉武,何不白日飞。
吾辈不可不存时时可死之心,不可不行步步求生之事。存心事事可死,则身轻而道念自生。行事步步求生,则性善而孽缘不堕。此儒宗禅悦不二法门也。若心境本不清旷,饰放诞为风流;事迹本不光明,假慈悲为因果,地狱之设,正为此人。
人生不可不储三副痛泪。一副哭天下大事不可为,一副哭文章不遇识者,一副哭从来沦落不偶佳人。此三副方属英雄身泪,真事业,真性情,俱在此中。非复儿女情长,执手涕泣比也。
【原评】如卿谋言,岂有泪乾时耶?
天下不堪回首之境有五。哀逝过旧游处,悯乱说太平事,垂老忆新婚时,花发向陌头长别,觉来觅梦中奇遇。未免有情,感均顽艳矣。然以情之最恶者言之,不若遗老吊故国山河。商妇话当年车马,尤为悲悯可怜。
【原评】古诗云可惜欢娱地,都非年少时。又云风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园。每一讽咏,殊不胜情如卿谋言有同感矣。
风月娟然,天下第一有情物。而于韵士美人,尤为亲近。意中尝设一佳景此,愿与天下有情者居之。一庭一院一花一石一帘一几一尘一屏一茗一香一卷一轴,然后一妆一婢一丝一竹一愁一喜一谑一嘲。乘兴则一楼一台一觞一咏。倦游则一枕一簟一蝶一槐。梦觉徐徐,两美在侧。一寐一寤,一偎一抱,当此之时,只愁明月尽矣。
【原评】但云理之所必无,安知非情之所必有耶?
极意作诗,不必得诗。穷形作画,不必入画。深于诗画者,正于不著笔处遇之。予尝登楼远眺,见树顶藏鸦,山岚滴翠,便如身在画图中。又尝扃户静思,见竹影摇窗,茶烟袅日,辄觉诗情落币上。乃悟坐即有诗,行即有画。简文所云会心处不在远,东坡所云时于此间得少佳处也。但不堪向莽汉饶舌,恐减吾辈清福耳。
吾辈一身得秋气多,便是雅人深致,若得春气,则近于思妇。得夏气,则近于热官。得冬气,则近于隐士。固当以萧瑟清旷,荡我襟情,兼持万斛秋光为世间疗俗耳。
一日之间,人各有有,有各有时,时各有宜。养德宜操琴,练智宜弹棋,遣情宜赋诗,辅气宜酌酒,解事宜读史,得意宜临书,静坐宜焚香,醒睡宜嚼茗,体物宜展画,适境宜按歌,阅候宜灌花,保形宜课药,隐心宜调鹤,孤况宜闻蛩,涉趣宜观鱼,忘极宜饲雀,幽寻宜藉草,澹味宜掬泉,独立宜望山,闲吟宜倚树,清谈宜剪烛,狂笑宜登台,逸兴宜投壶,结想宜欹枕,息缘宜闭户,探景宜携囊,爽致宜临风,愁怀宜伫月,倦游宜听雨,元悟宜对雪,辟寒宜映日,空累宜看云,寄欢宜拾钗,挥愤宜击剑,遭乱宜学道,卧病宜参禅,疗俗宜避人,破梦宜说鬼,识此意者,一游一赏,悠然自得,何忧不合时宜耶?若予心慵手懒,身外俱空,无乎宜也。无乎宜,是以无乎不宜也。
文君当垆,卓王孙耻之,却为千古佳话。昔人诗云:卓女盈盈亦酒家,数钱未惯半羞花。远山风流,宛然可念。但此时沽酒者必极多,万一有阮嗣宗来醉卧其侧,不知文君何以处之?未免代长卿耽忧耳。思之大笑。
袁粲为丹阳尹,郡南一家有竹石。粲徒步往,不通主人,直造竹所,吟咏自得。主人出,笑语欢然。俄而车骑至门,方知是袁尹。予谓车骑不至为高,既已徒步而来,何必乘轩而返。将以此鸣高耶?抑市重耶?即此未能免俗,便是一重公案。醒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予曰既巳无可奈何,何必又唤奈何。展成笑曰:使子野闻此言,必又唤奈何矣。
展成自号三中子,人不解其说,予曰:“心中事,扬州梦也。眼中泪穷途哭也。意中人,返生香也。我比猜诗迹的杜家何如?”展成笑而不答。
展成作夏子夜歌云:招郎采莲去,宛在水中。郎自采莲花,侬自采莲子。因自注云:不采莲花,焉得莲子。予曰:“注脚妙矣。请下一转语。”曰:“你只顾采莲花,那得莲子。”相与绝倒。
金陵归,展成从水路而余登陆。展成寄语云:“君欲消受晓风残月耶?”予答云:“诚不如君唱大江东去。”
予与展成会饮一家,客方聚讼,适进蛤蜊。展成笑曰:“那知此事,只食蛤蜊。”或问此何人语,予亦笑曰:“那知此事,且食蛤蜊。”
展成尝云:“月犯少微,载达求死,乃应在谢敷。可见苍苍者自有真品题,不为处士虚声所误。今人才能握管,便自号文士。脱一旦文星有厄,吾知人人有一篇自祭文矣。”予应之曰:“此曹徒乱天下,人反俱僧。吾今屈辱文星,权令大家应兆也。得名场乾净一番,但恐冥司自有公案,不欲令监子成名耳。虽然,今日谢敷,非卿而谁?设不幸月犯少微,卿剧可危。尔时即不作自祭文,亦须以谀墓累及我也。”相与狂笑不已。
【原评】孰意今日谢敷卿谋当之耶,谀墓之谑颠倒,及余能无车过腹痛之感。
夜坐阅《牡丹亭》,因忆比来所传世上演《牡丹亭》一本,若士在地下受苦一日。未知人语鬼语,意甚不平。窃谓才如临川,自当修文地府,纵不能遇花神保护,亦何至摧残慧业文人,令受无量怖苦。岂冥途亦妒奇才耶?内子从旁语曰:“当由临川不幸遇著杜太守陈教授一班人作冥判耳。”予笑颔之。徐曰:“若令我作判官,定须觅一位杜小姐判送氤氲司矣。”
展成尝语予支“昔谢康乐谓天下才共一石,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用一斗。予亦谓天地茫茫,只有万斛愁,予独得九千斛。世人合得千斛耳。”予曰:“不然。万斛愁,君独得九千斛,世人又派去千觯,然则置我何地。还是万斛愁尔我各分其半,大家得五千斛,彼世人者无与焉。此言颇得平否?”展成首肯。
○跋 向读尤悔庵先生《西堂杂俎》,其倾倒于汤君者实甚,屡欲购《湘中草》读之而不可得。及《西堂全集》出,始见其书,诚有如尤先生所云者。汤君虽早赋玉楼,然观其间而有余,苟以东坡无事此静坐一日似两日之说准之,则二十五年之寿,便可作五十观矣。
心齐居士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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