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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采与坏文采

 相约归渡头 2014-05-04
 

好文采的人,不但话能说到点上,读起来也恰到好处,让人舒心和由衷地赞美。

试举一例:

万历47年,辽东战役后,鉴于明军战败,明朝的文官们纷纷上书奏本,热烈展开赛后研讨与总结教训活动,其中,日后的内阁大学士徐光启最有辩才,摘录其部分奏章如下:

杜松矢集其首,潘宗颜矢中其背,是总督监督,尚无精良之甲胄,况士卒乎?杜松、刘綎、潘宗颜皆偏师独前,岂非无纪律乎?兵与敌众寡相等,而分为四路,彼常以四攻一,我常以一敌四,岂非不知分合乎?战车火器,我之长技,抚顺临河不济,开铁宽奠皆离隔不属,岂非无政教乎?出关四十里,遇水不能渡,遇险不能过,入伏不能知,岂非不识地利,哨探无法乎?

徐光启的观点,是否战败之根源暂且另说,但评判个人是否好文采,与其立场、观点本身并无关系,对于徐光启的奏章,亦是如此。此段,徐光启连用四个“岂非”,一针见血地挑明了明军在装备、纪律、政教、地形选择上的问题,简明扼要地表达自己的看法,其语句之衔接、思路之明晰、用字之娴熟,皆是好文采的体现。

又如唐朝骆宾王的《代李敬业讨武曌檄》:

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庭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呜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龙漦帝后,识夏庭之遽衰...

别看人家写的尽是骂人的话,但人家骂地有水平。开篇即直截了当地列举了武后的罪状和毛病:

1.这个女人很伪善;

2.这个女人出身卑微;

3.这个女人为了权欲不顾伦常;

4.这个女人心狠手辣;

5.这个女人是个狐狸精;

6.这个女人包藏祸心

......

骂人的东西一气呵成、酣畅淋漓,尽显其才又思路明晰,也难怪被一顿痛骂的武后初观此文时,还嬉笑自若,当读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句时,又惊又奇,叹道:“有如此才,而使之沦落不偶,宰相之过也!”

鲁迅说:“要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去,毫不可惜。”好文采的另外体现,就是不使自己的文章变得累赘,知道详略的分配。而这往往是让坏文采露陷的地方。

比如谈天气。要说明“今天天气好”,有的人会说——今天的天气不错,有的人则说——今天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微风毫无萧瑟凄凉之感,虫鸟在碧空跳起轻快的舞蹈,太阳暖烘烘的,温暖每个人的心窝...对比之下,前者是白开水式的自然,后者则形如臃肿的大胖子,身体很虚的大胖子。但坏文采的人,乐于变成这样的大胖子。

这个例子是有实出的,汪曾祺就体会过。事后他说:“现在人最大的问题就是‘扮演文化’,其实拥有文化的最好证明,就是不要‘扮演文化’,做平常人说平常话,才是对文化最好的解读和尊重。”扮演文化的人多,文采作为文化的一种直观展示,自然慕名扮演者也不少。

踢球的时候,有一种队友,他们为了证明自己技术高超,乐衷于过人,队友有空间了,不传,过;对手严防死守了,不传,过;对手知道你要过人,不传,过。他们不是为了胜利,或者说他们不知道怎样更容易收获胜利,他们也不明白,过人只是技术的一种。坏文采的人,就跟踢球时遇到的这一类队友,犯了同样的毛病。

反观好文采的人,所追求的要义便是字字珠玑,以及,某一章节、段落的文字为整体服务。比如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

“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的父亲带他去看冰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这是《百年孤独》一书中最为人称道的一句话,也是全书的第一句话。简短,但却是一个极具感染力的惊险的入口。一方面,它指引读者进入记忆中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另一方面,它又敲开了“多年之后”的大门。这样的半途而兴,一下子将小说的主人公推向生命的终点。这意味着小说的叙述不可能再盲从时间的流动。它必须从相反的方向去扩展空间。它必须逆时间之流而上。而多年的转瞬而过,行刑队的出现、神秘莫测的冰、上校与他的父亲,以记忆为指引,孤独的叠加线索,在简短的一句话里已经初现端倪。这是好文采的高明之处,它能让那些简短的语句嵌入整体时显得不可或缺,也能在简短中撼动读者的心灵。

好文采的杰作,向来不缺此等佳句。如《了不起的盖茨比》:我们继续奋力向前,逆水行舟,被不断地向后推,直至回到往昔岁月;《呼啸山庄》:我在那温和的天空下面,在这三块墓碑前留连!望着飞蛾在石南丛和兰铃花中扑飞,听着柔风在草间吹动,我纳闷有谁能想象得出,在那平静的土地下面的长眠,竟会有并不平静的睡眠;《人间失格》:“都是他的父亲不好。”她漫不经心地说道,“我们所认识的阿叶,又诚实又乖巧,要是不喝酒的话,不,即使是喝酒……也是一个神一样的好孩子呐。”

好文采的人,他们能够通过简短的语句让读者啧啧称赞,并使其着迷于故事本身,因为他们对故事倾注有发自内心的感情,他们从执笔之始,便甘心沦为为故事服务的仆人。而坏文采的人则不然。他们没有这个动机,更没有魄力。他们妄图将故事作为自己显摆的舞台,而终不能死心塌地投身于故事本身。

沉溺于显露文采,以致流失情真意切而懵然不知,这是坏文采者的通病,也是他们陷入后极难脱身的一点。

我们现在教孩童写作的,实在应该注意这点。强调文采的重要性固然是好,但更应该强调好文采与坏文采的分别。提防堆砌成为一种习惯,引导孩子们以更思辨的角度看待文采,少点机械性的投机取巧,多点对情感的拿捏,少点对又臭又长的裹脚布的执着,多点发自内心的朴素呼喊。

须知道,有文采的人不是巨人,而只是生活在牢笼里一只或多或少色彩斑斓的鸟。这只鸟要做的,不该只是让自己的羽毛更显光泽,它更应该,体会牢笼真实的温度。




[ 此帖被圣布冯在2014-05-01 02:03修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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