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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与杨绛:少年情事宛留痕 夫子书话

 谦谦书生 2014-05-04

《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第一册648页的杨绛画像 图/东方早报

  《钱锺书手稿集》里封皮为“季康 / 碎金”、内封“碎金 / 默存拜题”册是钱先生题予夫人的笔记本。因“廿五年二月起,与季约间日赴大学图书馆读书,各携笔札,露钞雪纂”(《饱蠹楼读书记》第一册);而“我到了牛津大量读,但没像钱锺书那样做笔记”(毕冰宾《杨绛:撤消一次采访的理由》)。钱先生在巴黎时用它记《石语》,1956年拿来札《容斋随笔》《幽梦影》等典籍。
  夫人自是日记题中应有。《起居注》1937年1月1日:“剪发洗头。季读《论语》,因与言:孔子性情语笑,跃然纸上,而经生学究将此老说成不通人情,可恨之至。孔子于门弟子偏爱颜渊,人之所知也,亦偏爱子路,则非善读书者不知。《论语》一书于三千弟子中,惟写子路最生气远出。孔子之斥子路,皆所谓其实深喜者。有欲效Renan之传耶稣作biographie romancée,则子路宜如圣保罗耳。盖弟子三千,莫非威仪棣棣、文质彬彬,独子路太朴不雕,美质未学,犹存本色,最得师怜。孙行者谓唐僧独偏爱八戒,五台山僧怨智真长老袒护花和尚,此物此志也。作笔记。欲留颊须,为季斥妆模做样而罢。”“孔子性情”可参看张申府(《秽乘》论《晚清四十家诗钞》谓《绣像小说》中《云萍影传奇》“插图中旦貌大似张申甫”)《民族自救的一个方案》:“照我的青年朋友钱默存先生的解释,孔子很近乎乡绅。”乃翁则麾叱之曰:“又见汝与张杰书云:孔子是乡绅,陶潜亦折腰。看似名隽,其实轻薄”(钱子泉《谕儿锺书札两通》)。《谈艺录》亦曰:“窃谓欲揣摩孔孟情事,须从明清两代佳八股文求之,真能栩栩欲活。汉宋人四书注疏,清陶世徵《活孔子》,皆不足道耳。其善于体会,妙于想像,故与杂剧传奇相通。”本色得怜之理仿佛Tassoni所谓丑女亦能姿媚动人。“老钱最愿意读本色的书,也愿意写本色的文字。他自己喜欢本色,他也求人本色。”(顾宪良《钱锺书》)
  《起居注》1937年1月7日:“晚饭后与季出散步。疏星烂然,微风和如。心境恬适,盖如此矣。”之前一叶的“During the walk, talking of the distinction between ‘subjective’ and ‘objective’ novels, I made the following observations which won her approval”云云,该是另一夕文学散步。参看《湘日乘》1940年1月24日:“月明如昼,与雪交晖,惜无可人共此良宵耳。”可阐Kant“接触美好事物辄惆怅类羁旅之思家乡”,前者可释Amiel“风景因心境而改观”。“可人”可参看前两行日乘:“徐复祚《投梭记》演谢鲲事,为鸨母投梭折齿。是夜,余假齿堕地折为二;其亦有缥风之艳福、钦取之恩容乎?一笑。”
  在巴黎读《景德传灯录》:“卷二十四:文益禅师指竹问僧:‘见么?’曰:‘见。’师曰:‘竹来眼里?眼到竹边?’按《随园诗话》卷十六引鲍氏女闻钟声云:‘是声来枕畔,抑耳到声边?’子才以为有禅理,与朱子南安闻钟相似,不悟机锋出此也。‘声边’宜改‘钟边’较妥。”边上增订:“季谓‘竹眼’语尚妙,‘钟耳’语逊其精微。盖有声为媒介,竹不动,声流动,‘来枕畔’无足奇。声无边际,‘到声边’不成语。甚有理解。”按此乃《谈艺录》初稿:“《随园诗话》卷十六引鲍氏女闻钟声诗曰:‘是声来枕畔,抑耳到声边?’子才以为有禅理,与朱子南安闻钟相似。亦属道听涂说……然‘钟耳’语远逊‘竹眼’语之妙。竹眼不过二物,钟耳得声而三,钟耳之间,有声为介。竹贞固不移,声流动不居,声来枕畔,了不足异。声本无涯际,而曰‘耳到声边’,语意皆欠妥适,鲍女诚为者败之也。”杨季康尝言:“在牛津和巴黎,我们交流很多,十分相投。他读到好书,知道我会喜欢的,就让我也读。我有些小小的‘歪学问’,常使锺书惊奇。我读Shelley诗,有一句也是‘鸟鸣山更幽’的意思,他十分赞成,记在日记上;现在《管锥编》里还存此句,但未提我名”(Shelley诗已见采于《冷屋随笔之三》)。此亦一例。“歪学问”的文语就是钱先生誉儿诗所谓“颖悟”。手稿同叶“骑驴觅驴”为行草,旁有楷体细字“驴”,堪证“我也读”。又“卷二十六:护戒神告志逢大师,师有一小过:凡折钵水,亦施主物,师常倾弃,非宜。师自此洗钵水尽饮之,致脾胃疾。凡折退饮食、涕唾、便利等,并宜鸣指默念,发施心而倾弃之。”插补:“季曰:何其吝啬?较楚弓楚得尤拘。”
  《传灯录》笔记前一叶为钱先生学位论文草稿,中有画像,即杨绛《钱锺书与围城》所记“他给我画了一幅肖像,添上眼镜和胡子,聊以过瘾”者。
  1987年札录《东莱先生诗外集》,卷一《离行在即事》:“到家传吉梦,归使下燕山”,“吉”,初作“□”,再作“昔”(槐聚《心》:“旧游昔梦都陈迹”),钱先生识“绛勘出”。实则原本本来就作“吉”,“勘出”是看到钱先生的误摘。
  方鸿渐的情信是一天天的随感杂记,其生产者的家书想同之也。《湘日乘》1939年12月20日:“发季书。”12月21日:“得季书,知已得予抵校后发电。渠释念,我亦释念矣”(前一叶有《自浙入湘道中偶成》)——“相信还会发现钱锺书11月1日去沪、12月4日抵蓝田的文献”,余《钱锺书去沪入湘时间考》之言验矣,呵呵。12月22日:“作书致季”;12月23日:“作书致季”;12月24日:“侍父亲散步,即赴梧封招。今日为基督诞辰,念在牛津与季围火炉听窗外唱赞美诗,怦然心动。作书与季”;12月25日:“得季书,即复”;12月26日:“作书致季”;12月28日:“作书致季”;1940年1月8日:“作书致季”;1月14日:“作书致季”;1月19日:“得季书、孝鲁书,皆复。”
  《湘日乘》1940年1月4日:“梧封招吃火锅。安得季与健共享之?”《鱼眼鼠须录》第三册有钱先生1941年初两篇想念妻女诗。《对月感书》末云:“有家不可归,不归思如麻。为夫不见妇,有女不作爷。有家亦何为,牵愁而已耶!”《岁残》末云:“知有娇茶同此盼,盼能新正试新衣。”朱寨《走在人生边上的钱锺书先生》:“三年困难时期,《外国文学名著丛书》编委会在东四某饭店设宴,别人都把面前菜碟中的小点心吃光,惟有钱先生一动未动,散席时用纸包好带走,带给谁不言而喻。”也饷女儿,朱寨未喻。去湘返沪不久,徐燕谋请钱先生一家三口赴父亲生日宴;钱先生回家做了一首诗送来(《燕谋尊人生日招饮》,见《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笔记),一以致谢,二以记愧——“吾亲客病尚淹留”。同时,“吾儿锺书来书,欲为我撰年谱”(钱子泉《金玉缘谱》)。投其所好,空口补过,未可以“讣告性的作品”反唇相稽。
  《燕巢日记》1950年10月8日论《西游补》以钱健汝兴起:“圆女看董若雨《西游补》,谓余曰鲭鱼影射满清,颇有见。”旋复圆足之:“然讽世之微词,尚兼出世之寓言,君国之悲与空无之法,交互错综,不可执一以求。鲭鱼指清人,亦复指情魔。”十四岁小茶“竟能通”。1949年摘录《朱子语类》,其中“古人诗中有句”至“曾文清诗”五行半,疑出钱瑗手。《容安馆日札》记女儿读书,1953年第一百八则《儿女英雄传》,1954年第一百九十二则Diary of Nobody,1954年第二百三则《野获编》。
  《鱼眼鼠须录》第三册有诗题:“妇书来言,凤瑑、觐虞自故都寄声存问。二君与予谊如骨肉,而宣南又魂梦所恋地也。三年去国,百事全非。忆少年游,赋诗远寄,俾知斯人亦复憔悴。”《槐聚诗存》简括为“十月六日夜得北平故人书”。常凤瑑《和钱锺书同学的日子》记钱先生尝与曹觐虞同宿舍。
  《且住楼日乘》论《改亭诗集》后有一行未及涂抹:“过薰琹处谈。绛于夜九时自苏州归。”时为1949年,钱先生和庞薰琹同寓沪渎蒲石路蒲园,同为傅雷家常客,相识于滇——《朱自清日记》1939年3月27日:“参加闻一多倡议的庞薰琹西洋画展览会,地点在罗念生家。据钱锺书意见,庞画颜色鲜明,然线条不够稳定。”
  1951年《秽乘》论《倚霞宫笔录》:“卷一《谕瑜诗》:‘能作馆甥知己否’,因曰:‘不容易。知己二字不易当。’按此言有味。绛之于余盖知己也,他人皆浮慕耳。”所节似未信达,原作:“父因母诗知己二字,自述与母生平,以告琮瑜;母令告父云:‘不容易,不容易,恐知己二字不易当也。’”卢思道有《知己传》二卷,君相、父兄、妻子、友朋以及鬼神、禽畜皆录入(1943年札《甲乙剩言》、日札第七百九十七则);“An almost impossible combination of 3 incompatible things: wife, mistress, and friend”,钱先生赠妇语虽夸饰,《知己传》倘他年续,夫妇二人固当大书特书不一书也。
  1978年札《赌棋山庄词话》,“馀见绛录余诗《苦雨》册”;钱先生后来抽去册首夫人录副的以《苦雨》起始的诗作,今编为“大本十七”。1962年录《笠翁十种曲》,“馀见《中书君诗册》”;诗亦裁却,后易名为“《三十五举》册”。《湘日乘》1939年12月21日:“寄印诗与若渠”,12月23日:“寄印诗与景渊”;“印诗”想是《中书君近诗》——吴忠匡《记钱锺书先生》:“他从上海来湘西,路途所经都有诗作。到了蓝田,就把这一册旅程诗稿交给了我,我给他在小镇上印刷所用折子本印行了二百分,他自署《中书君近诗》。”1950年钱先生曾出《中书君诗存》稿本与朱锡沅阅。在电视里看到钱先生自书诗册,有溢出《槐聚诗存》者(《居湘一年》即《鱼眼鼠须录》第二册之《居湘一年矣赋此》),想有影印行世的一天。
  当“把刺刀磨尖当笔,蘸鲜血当墨水,写在敌人的皮肤上当纸”的1966年,钱先生札《清诗纪事初编》,标“王隼《大樗堂初集》”,录“吴根越角别经时”云云。一看,这不是《槐聚诗存》末尾《代拟无题七首》里的吗?大发现!大发现——
  《当四愁歌》:吴根越角别经时,道远徒吟我所思。呪笋不灵将变竹,折花虽晚未辞枝。佳期鹊报谩无准,芳信莺通圣得知。人事易迁心事在,依然一寸结千丝。
  《远来》:远来犯暑破功夫,风调依然意态殊。好梦零星难得整,深情掩敛忽如无。饶能后会身将老,犹有前盟死不渝。且住为佳归缓缓,相思细了积年逋。
  《七月十八夜作》:风里孤蓬不自由,住应无益况难留。匆匆得晤先忧别,汲汲为欢转赚愁。雪被冰床仍永夜,云阶月地忽新秋。此情徐甲频传语,成骨成灰恐未休。(皆见卷七)
  京华憔悴望远山,未办平生白木鑱。病马漫劳追十驾,沉舟犹恐触千帆。文章误尽心空呕,哺啜忙来口不缄。绝倒厚颜叨薄俸,庐陵米与赵州衫一。同调同时托胜流,全弢英气祓清愁。座中变色休谈虎,众里呼名且应牛。惯看浮云知世事,懒从今雨数交游。宋王位业言犹在,赢得年华尚黑头二。
  《秋心》:树喧虫默助凄寒,一掬秋心揽未安。指顾江山牵别绪,流连风月逗愁端。劳魂役梦频推枕,怀远伤高更倚阑。验取微霜新点鬓,可知青女欲饶难。
  《得坡后人书知事解》:塞雪边尘积鬓斑,居然乐府唱刀鐶。心游秋水无穷境(方治漆园书),梦越春风不度关。引咎敢尤人下石,加恩何幸案移山。五年逋欠江南睡,瓶钵行看得得还。
  《和答辟后》:病馀意气尚骞腾,想见花间着语能。老手诗中孤竹马,壮心酒后海东鹰。凋残朋旧添情重,黯淡声名免谤增。欲踏天都寻旧约,新来筋力恐难胜。
  小“二”后加识:“此非王氏诗,邓误。”又用钢笔圈画了两下。近二十年前我说(《槐聚诗存勘误》):“《代拟无题七首》。考验考订家真本事的时候到了。杨老出面解释何以‘代拟’于1991年,可我惊奇地发现至少两首竟早就流布丹青了:‘辜负垂杨系转蓬’,‘愁喉欲凿仍无着’。怎么回事呢?容我斗胆臆测。七首情歌全是钱氏‘小时候干的营生’,那意中人殆非晓芙即阿宓乎?钱先生一辈子写得最好的情书正当壮年,料想文艺女神不会喜欢老头儿的,最好的情诗不致于得自八十老翁罢——‘不省白发妄想,转招嘲嗤,此亦元为解人情也’。缠绵绯恻好文章,不忍心拉杂摧烧,又怕人作笺,当恁时如何?于是乎钱先生擅场的小说家笔法派上用场,创造了‘代拟’(Prosopopeia),复以‘缘起’作补笔(recuperation)。那末,这三百字后序的捉刀人莫非也是钱氏自家(Rollenlyrik)?美人细意熨贴平,鸳鸯绣出从教看。”嗳,今天,七首里就头尾两首没着落。“远来犯暑”也,“七月十八夜”也,望而知非为小说中人拟,亦非空中传恨——恨无人作郑笺。“此非王氏诗”似非作张致弄狡狯。托庇于王集,得非惧狮吼而效雉藏?“千丝”通行本乖讹成“千思”。《秋心》以下是后来补录的,想以纸有馀地。“坡后”,苏渊雷,摘帽右派分子;“辟后”,冒景璠(“京华”二首亦为冒作;《燕巢日记》唯残“真虚话賸得华年尚黑头”一行),疑似汪伪汉奸。隐晦其题,所以免祸远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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