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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尚往来:士相见礼

 nangongcunfu 2014-05-05

礼尚往来:士相见礼

作者:彭林(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教授)

人与人交接、相见,是生活中最常见的现象。古代中国有知识的人相见,不是拍拍肩膀、套套近乎就可以完事,而是要经过相当程式化的礼仪,以表达内心的诚敬。《仪礼》有《士相见礼》一篇,记叙入仕的士初次去见职位相近的士的礼节,以及贵族之间相交的杂仪。《礼记·曲礼》说:“礼者,自卑而尊人。”意思是说,所谓礼,就是通过自谦的方式来表示对他人的敬意。这一观念在《士相见礼》中表现得非常突出,仪节似乎有些琐碎,但却散发着典雅的气息。

一、不以挚,不敢见尊者

初始入仕的士,要去见另一位职位相近的士,是一件很郑重的事。彼此素昧平生,对方是否愿意接见不得而知,如果贸然闯到对方家中求见,则有强加于人之嫌,是不礼貌的表现。或者虽然对方不会拒绝接见,但时间上不方便,不速之客会使主人无所措手足,同样是失礼的表现。因此,事先一定要通过“将命者”去转达求见之意,“将命”是“传命”的意思,指居中沟通双方意愿的人。

古礼,彼此身份相当者,可以“分庭抗礼”;只有当彼此身份有尊卑之别时,才需要通过对方的下人来递话,例如,大臣称天子为“陛下”,意谓不敢与天子对话,而只能通过阶下的执事传话。士去见另一位士,身份相当,按理可以平起平坐,而求见者依然以自卑的姿态说话和行事,并通过“将命者”传递信息,以表达自卑、谦远的心情。这种方式在书信中普遍使用,例如给朋友写信,彼此身份、年龄相当,但为了表示对对方的尊敬,信封上写“某某先生书童收”,意谓不敢直接交给对方,而只能请其书童转呈。或写作“某某先生俯收”,以表示彼高己卑之意。类似的表达方式,今日依然在某些文人雅士中使用。

求见一方得到主人一方的同意之后,要带着“挚”(见面的礼物)前往拜访,这是一种表示郑重的方式,所以《士相见礼》所说“不以挚,不敢见”。士与士相见用雉(野鸡)作为礼物,由于雉无法生养,所以一般情况下都是死雉。如果适逢炎热的夏天,则要用风干的雉,以防腐臭。

古人之所以用雉作为士相见的礼物,富其寓意,《白虎通》解释说:“士以雉为挚者,取其不可诱之以食,慑之以威,必死不可生畜,士行威介,守节私义,不当转移也。”可见,当时的士人以雉为礼物,是取雉不受引诱、不惧威慑、宁死不屈的特点,来隐喻自己的节操。

为了行文的方便,我们把求见者称为“宾”,将求见的对方称为“主人”。宾到达主人家大门外时,先不能与主人直接见面,而要通过“摈者”(协助主人行礼的人)与主人对话。彼此的遣词极为谦敬,而且有固定的辞令格式。宾说:“某人一直想来拜见,但无缘自达。今天将命者终于以您的命令让我前来。”双方的地位相当,而对方亲自上门求见,是屈尊的表现,如果直接让客人进来见面,是自大的表现,所以主人要“请返”,请客人返回,以便自己能登门拜见,主人说:“某人请将命者向您转达希望相见之意。不料您今天屈尊先来,真是不敢当,请先回尊府,某人随即前往拜见。”来宾表示还是在此相见,说:“您的命令某人实在不敢当,还是请就此赐见。”此时,主人要谦虚地“再请返”,说:“某人绝非虚情假意,务请先回尊府,某人随即前往拜见。”宾说:“某人也绝非虚情假意,所以再次请求。”在来宾再次表达在此见面的愿望之后,主人表示同意接见来宾。

但宾是执挚而来,而执挚是向主人表示敬意的礼节,主人若不经推辞就受“挚”,也是自大的表现,所以主人要“辞挚”,以示谦虚,主人说:“既然某人一再推辞而不能得到您的允许,理应随即出门相迎。但听说您执挚而来,实在是不敢当,谨辞谢您的礼物。”宾说:“某人若不带着礼物而来,就不敢见所尊敬的人。”此时,主人要“再辞挚”,说:“某人实在不敢当此大礼,谨再次辞谢。”宾说:“某人如果不凭借礼物来表达敬意,就不敢前来拜见,所以再次请求收下。”在再辞挚之后,主人方可以正式同意接见来宾。主人说:“某人一再推辞而不能得到您的允许,岂敢不恭恭敬敬地从命!”

于是,主人出大门迎接宾客,行再拜之礼。宾以再拜之礼作答。主人揖请宾入内,自己先从门的右侧进入。宾捧着雉,从门左侧进入。宾、主双方首先行受挚之礼。来宾授挚,主人在中再拜之后受挚,宾也行再拜之礼。

礼毕,宾出门。主人让摈者向来宾转达希望叙谈之意。宾乃返回,与主人相见,叙毕退出。主人送宾到大门外,行再拜之礼。

二、来而不往,非礼也

主人经过请返、再请返、辞挚、再辞挚,然后受挚、会客、送客,以今人的眼光来看,见面的礼仪已经结束。古礼不然。《礼记*曲礼》说:“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古代礼仪讲究对等,只有单方面的行为,就不成其为礼。既然对方屈尊而来,则自己应当登门回访,否则依然是自大的表现。在主、宾双方相互拜见之后,相见的礼仪才算完成。之所以称为“士相见礼”,而不称为“士见面礼”正是这个意思。

回访的时间,一般是在对方来访的次日。回访之日,主、宾身份发生了转换,昨天的主人变成了宾,而宾则变成了主人。回访者手持昨日客人来访时带来的雉来到主人家的大门外,通过傧者与主人对话,说:“昨日,承蒙屈尊光临敝舍,使某人得以拜见。请允许某人将雉奉还给将命者。”来宾不说“将挚奉还给您”,而说“奉还给您的将命者”,是自卑谦远的说法。主人说:“彼此已经见面,不敢烦劳尊驾前来,谨辞谢。”宾说:“某人卑微,不敢求见尊敬的主人,只是希望将雉奉还给将命者。”主人说:“某人昨日已经拜见,不敢再劳尊驾,故再次辞谢。”宾说:“某人不敢以还雉之事惊动您,所以再次求见将命者。”主人回答说:“某人一再地推辞而不能得到您的允许,敢不恭敬从命?”得到主人同意后,宾执挚入门,主人向宾再拜后收下挚。宾出门。主人送宾到大门外,行再拜之礼。

至此我们可以发现,古人执挚相见,不过是借此表达内心的敬意和忠信的一种方式,其中丝毫没有猥琐的动机。士以德行相交,而不以钱财衡量友谊。惟其如此,受挚的一方在次日就将礼物奉还对方,否则就有贪财之嫌,真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在人际关系日益商业化的今天,动辄以礼物相赠,送礼者表面上客客气气,内心却是希望对方给予某种方便,全无诚敬之心;受礼者则认为,以权受礼,天经地义;礼物的授受,已经完全变了味道。

礼尚往来的传统,在近现代社会依然残留着,这里有一个广为人知的例子。1925年,清华大学为决定延聘王国维先生为国学研究院导师。最初,以校长曹云祥的名义,给王国维先生寄送了聘书。吴宓先生认为,对于像王国维这样的大师,以一纸聘书相邀,是不郑重、不诚敬的表现。所以,吴宓先生亲自到王国维先生家中,行三鞠躬之礼,然后转达校长的聘请之意。王先生见其执礼甚恭,决定应聘,并在不久之后,到吴宓先生家回访。王国维先生熟知传统礼仪,故处事非常得体。

士与士平等相待的原则,可以引申到大夫与大夫、诸侯与诸侯、国与国等各种关系。从《左传》可知,春秋时期,国与国的交往,同样遵循着平等的原则。在当今的国际外交事务中,国与国的对等,是世界各国交往的准则之一,例如A国总统出访B国,B国总统必须在适当的时候回访A国,彼此所受到的礼遇也是对等的,而这一原则,我国早在先秦时期就已经确立。

三、士、大夫、国君交往的杂仪

《士相见礼》除了记载士与士相见的礼节之外,还记载了由此推及的士见大夫、大夫相见、士大夫见于国君等仪节,有助于我们进一步了解贵族阶层的交际礼仪,下面略作介绍。

士与大夫的身份有尊卑之别,因此,彼此见面的礼仪也有所不同。士初次拜见大夫,大夫不需要到门外迎接。士到来后,只要在他进门后行以一拜之礼即可。士告辞时,大夫以再拜之礼送别,但不必象士相见那样送到大门口。

不同身份的人见面,地位高的一方如何处理对方的“献挚”,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需要视具体情况而定。士向大夫献挚,大夫三次“辞挚”之后,依然不能接受礼物。其原因是,地位平等的双方(如士与士),主人可以接受宾的挚,但回访时要还挚;地位相差悬殊的,如国君与臣相见,国君是一国的至尊,可以接受臣下的献挚,而不必回访和还挚。大夫与士的关系不然,如果受挚后不回访、还挚,则有僭君之嫌;如果受挚后回访、还挚,则有将自己降同于士之嫌,所以只能“终辞其挚”。

如果来宾曾经在大夫家当过家臣,即所谓的“旧臣”,则来宾在入门之后,要先把礼物放在地上,再向主人行再拜之礼。主人以一拜之礼作答。来宾献挚,因为彼此的关系非同一般,所以大夫谦辞一次就可以收下,说:“某人辞谢你的礼物而不能得到允许,不敢再次辞谢。”但来宾出门后,主人要派摈者到门口将礼物还给宾,说:“主人让某人将礼物奉还于您。”来宾回答说:“某人已经献挚而且拜见主人,因此不能接受您的要求。”摈者说:“主人吩咐我:‘送还礼物的事决不能虚情假意。’所以务请收下。”宾回答说:“某人不过是主人卑贱的私臣,岂敢让主人行宾客还挚之礼,所以再次辞谢!”摈者说:“某人奉主人之命来办此事,不敢对您虚情假意,再次请您收下!”宾回答说:“某人屡次辞谢而不能得到同意,敢不从命?”于是再拜之后收下礼物。

如果是外邦之臣来见国君,由于不是自己的臣下,礼节也就不同。双方行礼完毕,摈者奉命将挚退还客人,不能说受挚的话,只说还挚:“寡君派某人还挚。”宾不能说推辞的话,只能说:“君不愿以外臣为臣,岂敢再推辞。”于是再拜叩首后收下礼物。

大夫之间相见所执的挚,不能用雉,那是士相见用的礼物。具体用什么为挚,而要视大夫的等级身份而定。如果是下大夫之间初次相见,则用鹅为挚。鹅身裹着绘有纹饰的布,双足用绳子系着。捧持鹅的方式和士相见时一样,鹅头朝左。如果是上大夫之间初次相见,则以羔羊为挚。羊身上用绘有纹饰的布裹着,四足两两相系,绳子要在羊背上交叉后回到胸前打结。捧持时,羊头朝左,执持的方式与秋天行献麛礼时执麛的方式相同。大夫相见的仪节与士相见礼相同,只是所用的挚不同罢了。

君在朝或者燕息时,臣下求见都不必执挚,惟独新臣首次拜见国君,一定要执挚。新臣走到国君的堂下时,容貌要愈加恭敬。

士大夫首次见君,要先将挚放在地上,然后行再拜叩首之礼。国君通常不对臣下行答拜礼,因为是首次见面,所以要答以一拜之礼。

古代国君因巡行、田猎而到达乡间,与庶人见面时,庶人以鹜为挚,往见国君时,不必象贵族那样作奔走翔行的仪容,只是进退时要疾走,以表示敬意。

四、燕见国君的杂仪

士大夫与国君在朝上见面,有正式的礼仪。退朝之后私见国君(文献称为“燕见”),礼仪不如朝中那样繁琐,但也有必须遵守的规范。燕见时的君臣之位,也是以国君面朝南的位置为正位。如果国君站立的不是面朝南,则要取国君正东面或正西面的方位行礼,不能因为国君的方位不正就草草地在斜方向行礼。国君在堂上时,臣走哪个台阶没有严格的规定,君靠近哪个台阶,就从哪个台阶上堂。

贵族彼此相见时,议论的话题、说话时的神态,也都属于礼的范围,于此可以窥知谈话者的礼的休养。凡是向国君进言,而不是回答国君的发问,一定要等国君安坐之后再开口。闲处时谈论的话题,因对象的不同而不同,但都要有利于提升德行道艺:与国君,应该谈如何使用臣下;与卿大夫,应该谈如何奉事君上;与年老的长辈,应该谈如何教育弟子;与年轻人,应该谈如何孝悌于父兄;与一般人,应该谈如何以忠信慈祥处世;与士以下的官吏,应该谈如何忠信奉公。

向尊长进言时,视线的方向很重要。视线高于对方的面部,就显得傲慢;视线过低,在对方的腰带以下,则显得忧愁;目光游移不定,则显得漫不经心。与卿大夫说话时,开始时视线要落在对方脸部,观察其气色,看是否可以开口说话;话说完后,视线要移到对方的胸部,以示尊敬,并给对方以思考的时间;停顿一段时间之后,再将视线移到对方脸部,观察对方是否已采纳自己的意见;整个过程,体态容颜不要随便变动。对在坐的其他卿大夫,也是如此。如果是与父亲说话,因为关系特别亲密,则不必过于拘谨,目光可以略有游移。如果父亲不再说话,那末视线要落在他行走时最先动作的部位:站立则视其足部,坐则视其膝部。

如果是在卿大夫或国中的贤者左右陪坐,则要随时观察他们的体态反应,以便作出相应的举措。如果卿大夫或贤者不时打呵欠、伸懒腰,询问时间的早晚,这时要告诉他晚餐准备的情况,以便适时就餐。如果卿大夫或贤者在座位上不断变动姿势,表明已有倦意,这时可以请求告退。如果是在夜间陪坐,而卿大夫或贤者询问钟鼓漏刻的时数,或者用葱韭等辛菜作夜宵解困,表明他已经劳累,这时可以请求告退。

如果国君赐士一起用餐,国君要先作食前的祭祀。依礼,祭祀前应先由膳宰代国君尝食,如果膳宰不在,则要由士代为尝食,再遍尝各种菜肴、喝饮料,然后等候国君的命令。国君命令开始吃,再正式吃。如果有膳宰代尝饮食,则要等国君开始吃之后再吃。如果国君以酒爵赐给臣下,臣要离席,对国君再拜叩首,接过酒爵,然后登席献祭,将爵中的酒饮完,等国君也将爵中的酒饮完之后,再把酒爵交给赞礼者。退席后下堂,要跪着取鞋,然后到隐蔽之处把鞋穿好。国君要起身相送,要说:“请别为我起身,否则,臣不敢告辞。”如果国君下堂相送,则不敢回头告辞,径直出门。如果客人是大夫,则可以向国君告辞,大夫起身退席时国君起身;下阶时,国君也下阶;到门口时,国君送行。在这三处仪节,大夫都可以辞谢国君。

如果有退休的官员或者在职的卿大夫,因为仰慕某士的德行而往见,由于彼此的地位及年齿相差悬殊,士要推辞,表示不敢当。如果他们执意要见,就说:“某人没有德行可以让您辱临敝舍,但真诚的辞谢又得不到你们允许,某人只有随即前往拜见。”于是出门,率先拜而见之。

如果大夫不是奉国君之命出使,而是因私事出访,则称呼上要有所不同,摈者不得向对方称他为寡君的某人,而只能直称其名。如果是大夫卿士奉国君之命出使,则摈者可以向对方称他为“寡君之老”。凡是在国君面前的自称都要谦恭,士大夫都统称为“下臣”;退休的官员,如果居宅在国中就自称“市井之臣”,在野外的就自称“草茅之臣”;庶人则自称“刺草之臣”。如果是其他国家的士大夫,则自称“外臣”。

面见国君时,一举手、一投足,都要体现出内心的敬意和郑重。例如,手执币帛去见国君,要谨慎,不要飞快地行走,越是走近国君,容貌要越恭敬。执玉器去见国君时,步伐要缓而小,前脚拖着后脚走,脚跟不离地,以免不小心将玉器摔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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