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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鲸之旅(香港·钟伟民)

 墨雪夜疯狂 2014-05-10

捕鲸之旅

 

香港·钟伟民

 

缄口罢!那些在埠头上碰运气的狗

我将回来,在旭日明朗的海上

拽着鲸鱼,拽着那叫良善渔夫们流泪感激的梦想

 

可是啊!当巨鲸战死于远海,我只会化成一只鸟

悲鸣于每一处悲凉的水乡

 

 

第一章 白色长堤

 

这是十月,我们航行

因为既是一艘船

就得永远航行于海上

当最明亮的一颗星,在海原降落

一道闪耀的红河将我们远远带走

没有人知道

也没有人明白

在那最炎炽的冬季

更没有人会在火焰中挥手

但如今,我们航行

我们是一个渔夫

 

 

我憎恶近岸彳亍的信天翁

甚至憎恶牠们懦怯的名字

我上了船

去寻找另一种领航的鸟

且为了鲸鱼

我将说出远海的言语

 

 

太阳还没有升起来

我的船就在黑夜启碇

我带了足够的饵

银鳞的星星就搁在船舷

 

弯长长的沙滩上

鲎鱼的硬甲驮满月光

尖长剑尾

在龙骨和腐酪上摇晃

汩汩的浪声里

只有毁后的船舶

炯视这海中最丑陋的兽羣

在锋利的浪缘上炫闪

在我的舱面鼠窜而过

 

这是十月,我立于

日出前沁寒入骨的风里

垂听汹汹大海

传来匿海太阳的声音

传来鲸鱼渴求被杀的声音

 

我绞起沉睡的铁锚

让低垂的星月将船拽去

拽过这腐藻的浅陋礁区

拽过珊瑚虫森黑的墓地

拽到连回忆

也髹着湛蓝的地方

任染血的云,去宣扬

捕鲸者的渴望

 

 

在这属于桅帆的日子

当舱面霉臭的酱酪味

因风而起

凛凛的贸易风揪我黑发

冷冷的月亮贴着我的面庞

我高举双手

拦阻着风

任流萤似的星星在指缝间飞进

 

我知道一颗星,有时候

会渴望脱离皓月的光明

但一艘船,只能在

海中沉没或者航行

桅帆只可在风中倾倒或是飘动

 

我要将船远远的航出去

桅顶正悬着一盏月

血污的破帆更高地扬起

黏附的鱼鳞,就悄然

一闪一闪地旋下……

熄灭于海中

 

帆上鲸眼似的补靪

更明亮地眺望着迢遥的

银索似的水平线

眺望着索下的鲸鱼

冲崩琉璃似的海水

一如船桅将寒风击碎

 

在这黑夜

也在这永睡不暖的

没床缘的水榻上

鲸鱼和我都为对方醒着

且都准备杀死对方

然而当海洋自深谷升起

我们已是并生的鱼类

甚至是最好的情侣

 

当落日与帆旗一同低垂

白月与桅灯因相击而互碎

铿然的渔歌声里

茫茫沧海

将永远见证我们

日暮时,血旗飘扬的婚礼

 

 

太阳还没有升起来

无边扩展的漩涡

将月光悄悄吞淹

船已航进

渔人惧怕的鬼渊

 

这鲎鱼的老巢上

骤深的海床如坟坑幽黑

乌贼在尖锐的暗礁旁泼墨

没一柄脆弱的舵

能安然航过

也没有一艘停歇的船

不因可怕的海流而触礁

这是适宜呕吐和咒骂的地方

但更适宜死亡

 

虽然渔夫都泅得赛过一尾鱼

我却不知道被水所囚的渔夫

算不算已经死去

一尾失鳍的鱼

还算否鱼类

 

漫长的黑夜

当更多的鲎鱼自鬼渊升起

只有月亮垂注着牠们

垂注着这青亮的海潮

涌向船舶和陆地

 

牠们在夜色中融化

在舱板的腐肉和破孔上嘀咕

振振抖动长尾

我只将方向舵握得更紧

在暗礁上

在漩涡的中心

我就是一艘船,航行

于月光不敢濯洗银发的海面

 

绕过一尊巨大

蚀损的岩礁

海神彷佛就在岩礁隐现

祂是渔人的神

渔人的父

却身系鲎鱼尾部的毒箭

 

我紧握着舵

仰望云天

看帆篷将乌云搧动

渐渐月中丹桂

重新又飘落满海银叶

任帆影轻践

 

 

这已是秋天

渔人在海上

也离不开季节,离不开

海上之父那善变的脸色

 

渔村中

落叶树摇曳,阔空地

一排排等待风干的腌鱼

望着月亮

以千万对空空的眼眶

 

落叶,就盛着月光

缓缓降下

缓缓覆盖牠们

降满银叶的海中

只有帆索颤动

一如琴弦

将灭的月光把琴弦拉响

 

暗蓝的天空下

渔村里,短寐过

水烟也将灭的老渔人

在残绕的青烟里

总爱拉起古旧褪色的胡琴

 

蓝光闪闪的青石路上

矫健的猫儿

会在晓风与琴音中掠过

如海航中的琐事

 

而他们或许会呆望

延伸出海的白色长堤

冷风吹着

海浪打着

像北斗容不下一颗露水

长堤平滑得不留一粒细沙

 

但年轻的会快乐地在这里髹船

年老的会茫然地呆眺大海

梦魇似的传说

是他们眼眶升起的一层暗雾

 

他们孤独,自语

说远海上

蜃幻的海墙会嘎然冒起

船舶会冲不破

且在海墙里迷失

渔人更敌不过墙外

于脑际

突然如日蚀阴影般魅现的鲸鱼

 

浓浓暗雾,令他们

看不到远海的容貌

而长堤

就像一艘永不启航的白船

载着渔人的快乐和悲伤

 

不久残月会在船上隐没

朝阳会被松涛擎起

晒在枯叶堆盖的

整齐罗列的腌鱼上

 

 

在这灰蓝如海的天空下

水母埋伏浪中

渐大的浪中

颠簸着紫色的光彩

也颠簸着光彩上的船

和船上的星月

 

我要将船远远的航出去

黏稠而带着咸味的海风

掠过鲎鱼藏躲的舷樯

扯直了我粗麻的衣袂

我只有紧握拳头,听船首

被海浪澎然掌掴

这是一艘捕鲸船

一个逆子

在海父的盛怒下以帆篷拂袖

 

当鲨鳍划出各自的属地

闪亮如刀锋的尾巴自浪中升起

我只隐隐听到鲸鱼在为我打气

鲸鱼啊!

倘若你的血是渔季后的酒

那会暖润多少人的嘴唇

多少人的心

当最炎炽的冬季

还没有降临

 

 

太阳就要升起来

风吹灭了月的桅灯

帆篷也将燃尽的星星抹去

 

如琴筝颤起的鲳鱼羣

弹弹拨拨了一整夜深邃之海

才弹出眼前一片交响绿浪

苍白的躯体

还依旧在海面琤琮与飞扬

我默默抬头

帆更破,衣发黏稠稠的

但绕舵的鲳鱼也更多

 

渐渐暖和的颈后

远云压沉了陆地

陆地的遗址上

太阳响当当地崩起

 

汹涌的松涛上

高耸的海神庙旁

太阳响当当地崩起

辗过善良而不善猎的人们

在他们干活前的祷告中辗过

而他们祈祷眼前的太阳

升自向南的琉璃瓦上

 

多少渔人一去不返

亲属哭泣于骤然空阔的海岸

却又谁都知道

父兄们已航到神庙里早刻下的

太阳南升的地方

与溺杀他们的海父

向大海垂纶

 

多少个晚上

风汹涌了松涛

小时我曾渴望在神庙中倚睡

倚睡于那辉煌而权威的梁柱

去梦想那没有鲎鱼的

太阳上的小城

 

就像一座巨大的摇篮

神庙摇过白胖懦怯的千万婴儿

却深恐有一个强横的孩子

将辉煌的梁柱踢弯

 

祂告诉孩子们日中的宝城

海底的魔谷

让他们把那摇篮

那真实地盛载着人们

动荡颠簸的海面忘记

 

也因这空泛的童话

我们称祂海上之神,海上之父

我们忘了高昂的渔歌

在风浪中只知祈求祂

而不祈求自己

祂因无数祈求崇拜而恣情活着

我们无声沉没,死去

 

古老的太阳依旧东升

孩子折迭要远航的纸纸小船

于镶金海岸

像一团热溶的棒糖

太阳紧黏每一双问话的嘴唇

而在远航的船上

我却只嗜饮甜味的鲸血

 

 

小船航行在熊熊浪中

在闪烁的风里

任金色的帆篷晃动

颤巍巍坠下铿锵的音色

帆上补靪缀成的炯炯鲸目

瞪着颤响的水平线

向海摔下一个鲎鱼

一朵金蕊的浪花

就为鲸鱼和我盛放

我们都不能容忍在光明之前

还有一个藏躲的鲎鱼

因自己的黑暗而跳跃喧哗

且束手等待最炎炽的冬季降临

 

这日升的海上

这无止的航程中

只有渔人能饱览大海的神采

 

太阳徐徐自帆旁升起

熊熊海上

船头割出了火的声音

我随手掬火呷下

多渴望那一捧火

是太阳的泪珠

 

为了这永远窥伺的太阳

为了海父这没有表情的眼睛

鲸鱼

就必须在我的鱼叉下死去

 

 

为了鲸鱼,我钓鱼充饥

望着深邃的海中

肥大的鱼羣纷纷跃起

千万尾巴卖弄千万小巧的彩虹

阴沟里划着果皮铁罐的蟑螂

会把牠们错认,会感喟地说

啊!鲸鱼!只惹起

八爪鱼八臂上八百张嘴巴的嘲笑

 

船首静静抬头的大海龟

和悦地品尝海藻的苦味

背上深刻的海图

向前的帆篷会细读

 

渐渐暖和的风中

我感到鲸鱼宏大的呼气

而太阳,怔怔地望着

千里外的虹彩

自晶莹的海上

悠扬,悠扬地升起

 

 

太阳已升到中天

在水族羣无尽郁蓝的草原上

小船是一翅逐水草而居的苍鹰

滑过草原的青空,我想到

一纸孤鸢拖着雪白的长尾

 

天空变得蓝晶晶的

风,脆弱得像年轻水手的掌心

鲎鱼围啮的一具尸体

嘎然,自舷旁掠过

如夜雾

飘向白色长堤

 

我怔怔地望着他随水漂流

也许,他出海太远了,迷途了……

 

当帆顶飘起数卷盘旋的云

都是日光下自燃的千氅白鸥

千氅袅娜的云屑,飘落四周

温柔如

昨日的海湄

穿着花裙,拾着蛤蜊的少女

她们坐在长堤上唱歌

向绽了又凋谢的浪花

抛掷足旁黏不稳的青苔

静静等待红日前显现的帆影

和壮美的渔夫

太阳静静地落下

 

长堤上

青苔掉后只黏着冷雾

雾中追逐的渔人和少女

岁岁年年

双双绕进长脚永远涉水的家居

 

当圆月惊响了松枝

长堤尽处

却还伫立着一位少女

那是新缺的月亮

茫茫照着波涛

她惊怯地在雾中飘摇

飘摇地拈着一个鲎鱼

等着逗迟归的渔人发笑……

 

十一

 

在这无底也无垠的郁蓝上

艳丽的海葵随白浪无声漂走

暗黑的鸟儿自海面悄悄浮升

我感到既亲切而又惊异

一如苔绿的长桅

因换上薄薄的海盐而错愕良久

 

牠红色的足爪

跌荡于护桅索上

牠疲累地张口

口衔的木片

就轻轻坠到海中

日光下,闪起橘色光采

像一堆小小的篝火

燃烧于冰冷的海上

 

也许牠就是那遇溺者的幽魂

要永远填堙这汹汹碧海

倘若牠纯黑的羽毛隐没于黑夜

只篝火似的眼睛燃烧于寒冷空际

牠定会化成夜航者的千种希望

却没有在人们眼里留下一丝形体

 

有一天,我也将如此鸟

但如今,在这鲎鱼藏匿的海船

彼此只渴望一个知己

 

我叫牠精卫

且一同望着午后的太阳

鲸鱼就在太阳背后等我

无可幸免

无可逃避

当舷窗因风开启

我们的脸庞

在流星雨落下的瞬间显现

 

轰然的雨声骤响

舷窗会再度紧闭

我们会如旧在寂寞的纯黑中航行

没有人知道

也没有人明白

这再不起浪花的船

将载我们向那方航去

 

只是今天,舷窗开着

我就坚信隆然翻飞的海焰里

鲸鱼终会驾着落日的金船

与我相遇

 

十二

 

……

……

当我回首

只一头尾朝太阳的海鸥

漂流于舵旁翻滚的逆浪

没一只鸟

能逆浪飞起

没一只鸟

能朝日出的方向回归

当落日将大海压得倾斜

孩子在这里滑下

瞬间即成老人

 

 

第二章 精卫

 

 

澄蓝天际,霞衣的纤夫

牵也牵不动我的金船

水平线上

红日凝定

束束霞光向天空高升

 

在红日最后的光芒里

在布满金鳞

砉然开裂的海面

我一生的渴望,隆隆溅起

牠呼吸了

吸进了束束霞光

呼出了道道引领我的彩虹

 

鲸鱼啊!为了这至死不渝的爱情

我们都等待得太久了

久得每当落日垂海的长长血臂

带着侮慢向船首握别

我已渐渐分不清别者是谁了

 

可是此刻精卫和我都知道

金色的浪花

会无误地追随白色的波涛

捕鲸船会航向滑亮的

绽满虹彩的岛屿

 

 

抖一抖帆索

黄昏就垂下

暗蓝的海洋

涨进了天空

在蓝蓝的网里

在蓝蓝的风中

悄悄的

仅月的浮标晃动

 

但这里,没有系船的地方

也没有要系船的人

只精卫在捕鲸季的风中

浮标一样地将桅灯闪动

船的系索啊

是那犹在千噚海下的彩虹

 

为了海父从没泪光的眼神

为了祂永不受摇撼的心

从海洋到海洋

我苦寻着鲸踪

在爬满海盐的桅下

思索牠的音容

 

而雪白的海盐缓缓爬落

我花白的发

远航

只有令我更不能忘怀

月光下罗列的

腌鱼和渔夫

 

不愿醒的一次短寐

我梦见腌鱼

都变作活蹦蹦的金鰤

游过逆浪

游过载日的白色长堤

朝铺金的海原远去

 

而最炎炽的冬季在梦中降临

久搁的破船盛绽着花草

新张的帆篷鼓满了香风

老渔夫在岸边

拾起遇溺孙子腰缠的浮泡

因拾到另一个真实的

更美好浑圆的世界而微笑落泪

浪没有汹涌

 

舱面上

仅存的鲎鱼也纹风不动

牠木然仰视着我,一如

帆的倒影在银波里仰视着帆

鲸鱼仰视着补靪的鲸眼

我让美梦补缀我的破帆篷

但绝不让它去枯萎鱼叉的铁茎

 

牠是一座令我骄傲的鱼

那束束诱人的喷水

是我无止地献给牠的银花

我掌心因追求而生的厚茧

是牠授与的指环

 

我为了追求而生

今夜且不眠等待

为了骄恣的海父

也为了长堤上掷青苔的少女

和疲乏欲饮鲸血的渔夫

 

 

在爬满雪盐的桅下

我深深地抽烟

彷佛渔村的遗老

残绕将散的青烟里

敲着微陷的木片剥落的船栏

这船栏

早拦不住飞溅的浪花

一只白鸟,能将几多片蓝天剪下

 

年轻时候,水手们

就这样敲着船栏歌舞

偶然,鲎鱼会刺痛他们

让他们借故喧哗

 

而今我只是深深地抽烟

少管雪白的海盐

爬落雪白的发

对着腿上臂上的伤疤

说着每天都说的风话

且拈着每晚的落霞

贴在隐痛的胸口

镶着紫边的海风

在臂弯停留

我回忆,我无语垂首

 

在那星星垂得低低的夜晚

我曾邂逅一艘旗帜美丽的船

当桅灯与桅灯相迭于茫茫海上

我们闪烁

却匆匆航过

惋惜地,我们回首

桅灯已成了高悬的星星

 

两尾蓝亮的飞鱼在舷旁跃过

我们都不知道

这些不同方向的飞鱼

因何于夜空中相遇

又带着弦音消失

或无声隐去

 

 

上弦月已高高涌起

银辉滴向

傍船游弋的剑鱼

像来自舳后倾泻的天河

要映照出龙宫炜煌的烛火

 

这鲨鱼最饥馑的季节

弱小的鱼羣中

牠回转穿梭

望着骤变孤独的小鱼高高跃起

又在缺掉一半的月光中摔下

牠胸鳍颤动,绕着小鱼

狠狠激打浪花

 

朋友啊,我多渴望

彼此能永远相处

彼此面对的是同一座鲸鱼

如果你愿意

如果鲸鱼愿意

如果曾经暖过的风

水晶似的崩开又再凝住

 

暗蒙中

我凝望沧海

我又看到那杳远的长桥

贴着水面

连系着渔村和渔村

贴着暮色

也贴着跣足的孩子

孩子凝望着桥下闪亮的小鱼

而无灯长桥

将因贴满夜色而沉落

只有小鱼

像水中的灯笼领着孩子

 

他们同行,纵使他们都害怕

长桥会像吹气的纸卷儿

一声轻响,就卷没了星星

害怕身旁那卧海的夜虹

会永远沉埋

明早太阳东升

再也不冒出海面

 

他们前行,他们害怕

当孩子在桥末回首

走过的

已在夜风中失去

茫茫海上

只有鲸齿吞噬着月光

沉黑的天空已深埋了牠的彩虹

 

彩虹,明天会冒现

剑鱼,却离我渐远

 

朋友啊,如果我尚余的日子

就是永远

我将永远对你怀念

在桥的末端

在彩虹的边缘

 

 

我久握着水烟

任它燃尽,忘了抽

也忘记垂下抬起的右手

我是一个渔夫

我选择和独造了自己的桅樯

在海父的盛怒下

在浮泛的水烟里,我挣扎

任桅樯在覆没前

给大海冷嘲

给壮丽的太阳曝晒

 

但这时除了覆舟似的上弦月

我的船再没有别的倒影

没有飞鱼

没有剑鱼

船静,星月也静

也许月的下弦

会在冷冷的海底

照耀我的巨鲸

 

牠太巨大了

巨大得可冲崩任何暗礁

翻一翻尾鳍

就卷落乌云无数

但牠在无边的黑夜和大海中隐没

像一点雪盐隐没于矗立的桅樯

没一颗垂海的星星能把牠找到

彷佛有了鲸鱼

反显出海洋的寂寞

 

当帆篷险将垂海的星星搧下

没有人知道

也没有人明白

是鲸鱼寂寞了海洋

还是海洋令鲸鱼寂寞

 

只是鲸脊的光影引导我

像萤火引领囊萤为灯的人

拨开层层草浪,追猎中

渐渐发现海原的真相

 

 

空气更加沉默

为了这海上最具温情的水族

为了这孤独的鲸行将死去

我紧握昏睡时曾经作枕的左手

向着我的鱼叉

我的精卫

默默祷告

 

我的鲸鱼

你知否竖于船首

戳穿月亮的鱼叉

就是渔夫的一切

 

当精卫带着我的眼睛

飞临黑夜的海上

去追寻你潜航的方向

如果你愿意

就在满海银叶上

拨起蓝亮的露珠

一如顽皮的小孩

在月光下

吹弄幻彩的肥皂

把肥皂吹成圆圆的地球

而海洋,就是那圆球儿

透明易碎的表面

 

我想到自己在偌大的肥皂上航行

我想哭,却还是仰天傲笑

傲笑着,更高爬上桅樯

也只有上爬的瞬间

海浪高举羣星于足下

大风因触我而改向

我闭上眼睛

聆听龙宫与月殿

天天海海溢出的悲鸣

我的眼睛再不开启

昊天透光的拱门将从此永闭

 

对于海中的族类

我怎能告诉牠们

作为一个渔人的充盈和实在

作为一个渔人是怎样的渴望

看清那肥皂

脱离那肥皂

渴望星月永远悬在海原四周

像提着橘灯的渔夫向我围来

笑说海水的和暖

 

而当我无奈地下降

在浮泛的水烟里

在浮泛的肥皂上徘徊

我向吹弄肥皂的鲸鱼

那无意又无语地

泄漏了海父癫狂行径的鱼类

无仇而予以报复

无爱而予以追求

让海洋的主宰

知道我——

一个强硬而嗜杀的渔夫

对鲸鱼有至死不渝的爱情

也对祂有至死不渝的恨意

 

 

对于海父这恶毒的顽童

我的恨意如鼓胀的帆篷紧缚桅上

我伫立环顾,孤独、无人

甚至不见自己的影子

被追求和追猎的鲸

因爱意和恨意而日益庞大的水族

我该把牠向陆地拽回

还是拽到更僻远

更无人能解的冰海

浮沉在纯黑与纯白的昼夜中央

 

我已出海太久,太远

却仍对杳远的陆地怀念

要是鲸鱼对陆栖时荒古的林沼

也还有记忆一丝

就该向我的精卫

我的鱼叉默祷

让鱼叉带牠回到陆地

让精卫替牠追寻辉煌的过去

 

那些商贩和海盗船

会嘲笑和强占着渡头

以白内障的眼神

炫耀桅灯的华丽

然而,弯月似的沙滩

会向鲸鱼和我张开银色的臂膀

在弯月中

我们将永远厮守

 

我将怜惜,鲸鱼将愿意

让额上黏附的彩贝

去光采小女孩的眼睛

让背上的牡蛎

温饱拾蚌的小孩

教他们向大海高扬眉宇

也让血液

朝日出的方向

流过疲乏欲饮的唇缘

流过洗劫后的家门

流过古老的大地和苦难的渔村

 

 

也许鲎鱼会繁闪于弯月的边缘

且像一幅幅亮绿的被裯将我们盖住

牠们是黑夜和大海的佞臣

却反映出太阳临朝时的盛丽

当渔夫们于每次暴风雨后

垂首,向倾毁的木船

向曝日的千万鲎鱼尸体

他们会相觑着

低语

这些就是我们痛恨的

大海的同谋

这季节,海水冷得叫人发抖

 

如果我们可以诅咒

让大海死吧

让祂带着腐臭和抽搐

向海岸缓缓瘫痪

让太阳永久悬挂于灯塔

任望海人敲响

在红色的警报里

我们走到海湄

自石灰岩似的浪沫中

将一尾结晶的鱼捡起

 

如果我们可以诅咒

让大海死吧

要是望海人还兴趣盎然地

眺望凝固了的海洋

要是海洋死后,船还是船

我们还是一个渔夫

 

让大海死吧

让祂冰冷发蓝的血液

不能再溅上屹立如树的桅樯

 

我多厌恶那些海盐

那些叫人寒战的血迹

那些终要一株巨树坍倒的

白色菟丝子

 

然而菟丝子依旧攀行桅上

我依旧是忤逆的渔夫

在海父憨呆而绚丽的眈视下

追捕我所能追捕的最大的鱼

 

 

黎明将至

噤息的精卫于肩上呆立

聆听渐近渐响的雷声

这瞬间,鲸鱼喷水

牠更加凝定

望着那暴长的银穗

拂散月殿璀璨的砖瓦

银穗金瓦

响亮地,向海中飘洒

 

而鲸,一甩尾巴

已像战后的裂帆

被满海熠熠的碎瓦埋下

只有星星如故在浪声里低垂

 

我如旧让水烟在鸟鸣中升起

俨若临死的鲸

升起最后一缕银雾

 

海面银雾渐重,鲸鱼啊

我们能拦截垂海天河的鱼汛

但在这倾斜的海洋上

却只缓缓撞向

窥伺我们战斗的夕阳

 

如果你愿意

以胜利者的高傲在我手中死去

当渔夫们在浪前以月梭补网

和悦而感激的目光

会穿透重重银网看到我们

飞临海岸

以精卫永不飞倦的翅膀

 

 

此刻,嗜杀的捕鲸者已悄然巍立

太阳灰白,雾幛自水平线升起

在这宛如四季以外的第五季

白色的朝霞结上我的发

雾幛前移动的鲸脊,一如灵柩

 

我们身旁,没有一朵不萎的浪花

只有羣鲨啃噬已垂进白沫的星辰

星辰仰望着我们

以葬礼之仪举行的婚姻

 

这是鲸肚白的早晨

我擎起鲸齿制的鱼叉

叉上晶莹的冰珠就铿然闪下

牠到底是一座柔情的鲸

一个忧郁不安的新妇

要是牠哭泣

牠坚牢的结了晶的眼泪

会漂过腐藻的暗礁

涌上金阳的沙滩熠耀

 

牠多渴望远离海父翻白眼的海域

多渴望我的鱼叉带牠回去

 

看牠背鳍拽着一片白霞

隆然叹息像一场雷雨

牠叹息灰蓝的衣裳

曾助长海洋的动荡

令年轻的水手在海底神伤

 

而曾以浪痕

把航海图

恣情绘于海父蓝脸的我们

却还高傲地活着

当我们在海中追逐

茫茫天上

战斗却早已展开

精卫如叉的尖喙

阴霾里,猛啄灰白的太阳

为了要海父的眼睛淌一颗泪

牠羽毛飘落,像一艘纸船

与头戴鹰羣黑纱的鲸鱼

同沉海中

 

为了追随这黑纱的新娘

我背着太阳

更高地擎起鱼叉

太阳从没对渔人许诺过甚么

但我擎起鱼叉

却像擎起一种不变的许诺:

 

我是一个渔夫,一个捕鲸人

最大的鲸鱼就必须死去

 

在永远的追求与追猎中

在许诺的婚礼与葬礼里

直到太阳与我们相撞

直到我们的灰烬

和太阳金色的碎片

随水漂走

 

但如今,天上的太阳和海中的鲸鱼

锋利的鱼叉不会把你们冷落

当这不折的铁茎

在鲸鱼身上开出润红冲日的蔷薇

那彩虹将温柔地垂下,把我轻系

 

十一

 

晌阳,烛焰般烧着云烟的素幔

素幔像海神的衣袂,覆盖一切

多少黄昏,我冲过

龙宫毁城的满海烟火

在绚烂的漩流里

钓起久沉的月光

在月光里,从不旁鹜

思念我犹在海中的鲸鱼

 

而此刻,素幔轻轻低垂

我们彼此又再度失去

我只有祈求我紧握的鱼叉

听信仰的言语在舷樯间回荡

鲸鱼也彷佛咆哮得更响

要是素幔卷殓了鲸鱼

渔村里没有鲸油的灯

海边的长夜

黑漆就将破船髹得更深

 

我望着前方

素幔彷佛船首所织

而非源自混浊的海流

当鲨鳍如怯惧的黑帆

在雾海逐一沉没

我知道只有嗜血的鱼叉

能高举于云海之上,海父之上

 

素幔将因我的前进而卷起

像用以蒙昧或遮羞的面纱

因莽汉的抢白而撕断

也因我的顽强

愿庞大的水族,永远

引领捕鲸者高升

 

十二

 

帆轻拂着风

白雾渗出鹰羣的黑翅,黑翅下

我又再看到牠轰然冒起

万道冰河,宛如在牠背上解冻

准备婚礼的祝福吧,太阳

准备葬礼的诔词吧,大海

庄严的时刻已现

绕过太阳的烛影

血铸的鱼叉追寻到血缘

 

我让捕鲸索在船首的凹槽飞滑

这强韧的血脉就紧连着我们

当羣鲨在后,追啃飞逝的浪痕

我们俨如精卫

展开柔长缁羽

冲破空气之门

 

眈视的太阳在千重云后

河豚似地鼓腹,砰然胀破

暴雨就穿过我的胸膛射下

云块坠海,溅起千丈浪花

还有比永远都追求的爱情

更像爱情吗?

鲸鱼啊,如今在风雨里

我们彼此都分不开了

 

十三

 

雷雨和帆篷于天际垂尽

太阳下,垂尽的雨点

在大海焚烧

在我眼里的鲸,带着如剑长桅

挥舞过无尽广袤

不可熄灭的光辉

 

要是飞鱼,剑鱼,我的弟妹们

都紧握这绷得暖热的捕鲸索

那该多好

我抬头望着太阳

却只有尽湿的衣发

更冷地贴在颈上身上

 

对于海洋之父这空阔

而又不能自制的躯体

为了不败的,海洋也不能

把我包容和淹没的生存

我只有更高傲地航行于其上

在无止的上升中

在最后的咽气里,战斗

我知道我战死而不是战败

战死的渔夫,会重临到海上

像云散后,再重临到天空

而每一个渔夫的每一只精卫

将把鬓旁飞扬的云彩衔载

 

太阳被精卫衔落

鲸鱼挟着银浪的妆奁跃起

要一睹梦寐的

温和而嗜杀的渔夫

牠高跃得可啮下云彩

而牠轰然坠下

银色的海面就航满金霞

当金霞再被溅回天上

鲸鱼,向我冲过来了

 

十四

 

我日夕追求和追猎的鲸

原来也在日夕追求和追猎着我

 

十五

 

我望着太阳,望着那

因久伺而布满血丝的眸子

投出最后一根鱼矛

船就沉下

所有的云

像血染的大旗在天海升起

 

冥暗的云荫下,鲎鱼

随远航而渐减而仅存的随水漂流

从没有过的透亮与明澈

洗净精卫翅膀的天海

覆过来也涤净了我的眼睛

 

我能够看到你

我的渔夫

我的捕鲸人

天空已变成一面金镜

而你游泳于其中

 

天与海再度在滑亮的断桅旁张开

在圈圈红色的同心圆中

云嘎然汹涌

鲸鱼将捕鲸者高高举起

我在天上猛刺

握着鲸脊的鱼叉

且撕一角太阳落下

太阳的血就洒满鲸鱼

 

海天依然无语

只金色的藻原怒放血的蔷薇

精卫将一瓣芬芳的云彩衔起

彷佛一个奇妙的暖季

在负伤的鲸脊上

在正炽盛的战斗中降临

我笑望着断桅上打陀螺转的天空

巨鸢似的帆篷高高飞过

缚着太阳的帆索,长长地低垂

 

垂在渔村春日的园中

垂在微笑的婴儿手里

 

2-1980初稿《捕鲸人》

18-9-1981全稿修定

 

  附注:鲎鱼:鲎音后。节肢动物,属甲壳类,其实不算是「鱼」,生活在海中,全体深褐色,像蟹又像坦克,有十二只脚,尾巴细长像剑。月明时,会成羣爬上滩岸。精卫:《山海经》北山经:「发鸠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鸟焉:其状如鸟,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詨。是炎帝之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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