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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之如云 近之如春――追忆钱钟书先生

 谦谦书生 2014-05-11

  1992年除夕夜,我照例打电话向钱钟书、杨绛二老拜早年。正说着吉庆话,钱先生话锋一转,冒出一句:“老啦!要死啦!”我吃一惊,赶忙拦住:“新年新世,怎么说这么不吉利的话!这可是你在瞎说!”钱先生哈哈大笑,不以为意。我心有禳解,对我爱人朱狄说,敢

在年节下大谈老死,必定愈老弥坚,寿数无量。谁知钱先生一语成谶,来年便大病缠身,长卧不起。

  年前噩耗传来,举国惊悼痛失文化昆仑,我们更多一份失去慈祥长辈的伤痛。

  我姓钱,但和钱先生非亲非故。三十年前同住在干面胡同十五号时,我还不认识他。那时,钱先生远非今日之名扬天下。但在学术界,他的博闻强记、学贯中西,则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的清高淡泊,也时有耳闻。后生小子,由敬生畏。我们虽和钱瑗有一面之交,却决不敢妄想识荆。倒装名句,恰是“毗邻若天涯”。

  机缘凑巧,下干校之初,我阴错阳差暂栖社科院文学所,编入老弱病残组,遂因祸得福,认识了钱先生。

  干校条件恶劣。钱先生和吴世昌先生等四人同住一间土屋。地面比路面低,进门要下两级台阶,非常潮湿。四块铺板紧靠四墙摆放,中间一小方空地,白天便权充工场。钱先生身处逆境,仍然冲淡平和,不失儒雅。静坐在小马扎上搓麻绳时,钱先生的身影颇堪入画。他寿眉浓长,双目低垂,手中不停捻动着麻絮,犹如老僧入定,思绪已不知云游至何处何方。他的床下有只极大的柳条箱。一天搬出去晾晒,只见满箱书籍。尤可惊叹的是上面一摞大开本书帖,宣纸线装,蓝面烫金,我不免少见多怪。他轻轻抚平压皱的封面,微笑着说:“我喜欢翻翻。”日后有幸目睹钱先生的墨宝,笔下如行云流水,洒脱放逸,颇得王羲之遗风。大家通才,钱先生学问博大精深,诗文绝代,其书法亦十分了得。

  钱先生少年名高,早已学富五车。下干校时年过耳顺,劳作之余,仍诵读不辍。灯光黯淡,就站在灯下立读。世人或称羡他聪颖过人,天资超群;或盛赞他博览群书,过目不忘。钱先生果然一身钟天地之灵秀,得日月之精华,非常人可望其项背。子贡谓孔子为“多学而识之者”。夫子自道:“非也。予一以贯之。”至圣至道,钱先生庶几近之。

  钱先生为人谦和,俞平伯先生长他几岁,他总尊称“俞先生”。资料室一个老小姐小他几岁,他也随大家尊她“周大姐”。对我们小辈,他从不直呼姓名,也不用“小X”代称,而是叫名字,十分亲切。

  吴先生好和俞先生抬杠,钱先生常在一旁笑而不语。暮春三月,菱叶新发,青青翠翠散落水面。一天,吴先生从水塘洗涮归来,兴冲冲对俞先生说:“我仔细看过了,菱是不开花的。没有花,哪来香?金桂把香菱改秋菱,有道理!宝钗的学问也有限。夏家小姐并非不通文墨!”俞先生是姑苏城里人,不识菱花之有无,一时语塞。我不知深浅,贸然插话道:“吴先生,你恐怕说得不对。我是江南水乡人。菱开小白花,有淡淡的香气。现在不见花,是节气还不到。宝钗的学问还是大。夏金桂强改秋菱,是故意挑刺生事。”吴先生不说话,俞先生蓦地开怀大笑。中午去食堂的路上,钱先生笑着小声说:“碧湘,你今天帮俞先生打了一个大胜仗!”我不懂,他指点说:“吴先生和俞先生是学术上的冤家呀!”我方知自己无知莽撞。

  钱先生不多言,一旦开口,诙谐风趣。何其芳先生来东岳办事,总到土屋看望诸位先生。钱先生揶揄何先生“夤夜追猪”,绘声绘色,令人捧腹。有时谈点文坛掌故,又使我等晚辈大长见识,一扫土屋的阴冷逼仄。遥想当年,钱先生亦是“当此蓬牖茅椽,绳床瓦灶,未足妨我襟怀”。

  钱先生非常慈祥。听说我们九个月大的独子孤身在京,请一位七旬老妇看养,并无亲友照拂,便来劝说,要一老一小搬到他家去住。其时,钱先生家早被他人挤占一半,满堂上好红木家具被迫送进旧货店。女婿含冤自杀,女儿处境可怜,他和杨先生下放干校,分居两处,全家都在危难之中。他绝口不提自家的苦难,倒来关心我们这样的小人物,使我十分感动。他和杨先生提前返京。临行前,老夫妇俩特地来哲学所驻地,叫我去随意挑选他们的日用品。钱先生还索要我们迁居后的地址,说是回京后马上去看看我儿子非非。我赶紧说担当不起,怕他小小年纪要折寿的。口中婉辞,心下万分感激。

  钱先生迁居三里河南沙沟,我对新房子很好奇,径自去满处乱转。及至走进卧室,方觉太不懂规矩,十分尴尬。钱先生不以为忤,反替我解嘲:“侄女儿,随便看!”

  1981年我大病一场,情绪低落。钱先生来信开导:“苏东坡诗:‘因病得闲殊不恶,安心是药更无方。’不但句子好,并且很亲切。”嘱我静养,祝我康复。更送来进口针药,频频催我使用。

  钱先生声誉日隆,信函如雪。不论国内国外,尊卑亲疏,他都一一手复。听杨先生说,有个陌生青年来信说,看了《围城》,对将近的婚期踌躇起来。钱先生赶紧去信譬解。青年获信后喜结良缘,寄赠了结婚照。

  钱先生宽厚待人,和煦如春。

  我教子无方,劣迹为钱先生风闻,来信责备:“教子不可太严!”听钱瑗说,父母对她从不严加责督。遇到难题,父亲并不手把手教,而是推给她十几部词典,叫她自去查找。实在遍寻不得,父亲才给予指导。这造就了她极强的独立性。她在英国进修初期,读不懂导师指定的某部英国古代典籍,正是仰仗父亲“不教之教”培养的功力,广搜博览,终于力克深奥之作,取得骄人的好成绩。钱瑗治学,颇有父风。可叹正在大有成就之年,不幸病逝。明珠痛失,高堂泣血,老父惊魂。旧雨新知,无不凄然泪下。

  我不学无术,心怯藏拙,不敢向钱先生问道。朱狄无知胆大,屡去请教英文翻译。钱先生一边笑他“杀鸡用牛刀”,一边不惮其烦细细讲来。音容笑貌,犹在眼前。

  追忆不尽,谨撰一联拜祭钱钟书先生。

  管锥凿通四海三世古今独步

  围城参透七情六欲穷达无心

  1999年元月5日夜半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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