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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教师第四章》

 渠小刀 2014-05-16
一堂普通的语文课,目标对象是带领孩子们学习如何描写一个普通的人物。我把阿尔伯特叫到讲台上,请他站在我的左侧,面对所有学生。阿尔伯特一刻不能安静,一个动作连接一个动作,我说过的话总是被他翻修之后重复,他的外号也自然地盖过了他的名字,大家都叫他麦克风,几个新来的同学也因此只知道他叫麦克风,不知道他原来的名字。从现在开始同学们要注意观察麦克风的每一个细节,我对自己说的是另一句话,没有一个细节是可以预料的。课文讲解完毕,每一个学生都要现场叙述你眼中的麦克风,我已经忘记了有可能叙述的是阿尔伯特。

今天的范文是勇敢的小乔万尼,城堡里的死巨人的胳膊,腿,脑袋分别从屋顶聚集到客厅里,聪明的孩子们很快就猜到这是城堡的魔咒,旧主人在等待一个勇敢的人接管并守护城堡,继承救护穷人的任务,完全的正能量。麦克风去了厕所,又去了厕所,这是是洗手,又去了厕所,这是是吹风或擦手。第一个六年级女生开始描述麦克风,有人知道麦克风的能量是什么吗?他的能量来自于去厕所,每次从厕所回来,他就会满血复活,这个每次的含义是他一个回合要去三次厕所。小乔瓦尼闯关了死巨人的威胁,完成了救助穷人的任务,成了城堡的新主人,死过的灵魂这次真的死了,散开了,没有回到屋顶,化作一朵让人清新的白云,忘记了自己和城堡的约定。麦克风对这样的结局不太认可,哇哇大叫,嚎叫着自己的厕所能量。同学们躁动着,宣泄各自的不满。麦克风反击,我有病,你有药吗?同学们集体重复着麦克风的咒语,我有病,你有药吗?门外站立着愉悦的妈妈,她们都在为孩子们获取自己预想的知识愉悦,却被这样的呐喊惊呆。小乔万尼幸福地生活在城堡里,没人关心他的孤独,有一天,看见自己的影子,死了。没有一个同学不守纪律,包括从来不会安静的麦克风,大家被从幸福直接进入死亡搁置在不太舒服也不能理解的断桥上。直到一个学生哆嗦地给了一个安慰,乔万尼老了。对了,这里调戏了时间,或者是一声叹息,或者是光阴荏苒,反正就是从幸福跳跃到死亡,略去了苦难又漫长的孤独。威胁解除了,课堂上自然就丧失了所有的寂静,一切都乱哄哄的。乔万尼死了,麦克风的人物描写开始,大家排着队走上讲台,一次又一次地开始叙述自己眼中的麦克风。麦克风的能量进入了一种少有的单纯消耗境遇。他的小手在巨大的白色黑板上闲逛,东一块,西一块,自己的影子很快就爬满了黑板,稀奇古怪的麦克风横七竖八地攀附在黑板上。这里有一个例外,有一个一直很安静的男同学,摆了摆手,拒绝了这次叙述,他是小明。

世界上没有一个细节是可以预想的。麦克风的眼睛湿润了,他被阿尔伯特的悲伤覆盖了,他不知道那里面的自己怎么了。阿尔伯特杂乱无章地整理着同学们眼中的自己,他的身体被自己不知道的情绪偷袭,眼睛一下子湿了,还没有泪水涌出来。麦克风扭过头,顶住白色的黑板,用力摇晃自己的脑袋,以为这样就可以挥去身体的悲伤。麦克风被阿尔伯特的意外情绪彻底淹没了,四十秒的安静,放弃了摇晃,放弃了喧嚣,放弃了所有的动作。同学们不习惯麦克风的安静,他们也不可能知道阿尔伯特的意外归来。同学们用更加宏大的安静抵住了麦克风想偷偷地让阿尔伯特的悲伤溜走的企图,其实他们只是一种瞬间到来的手足无措而已。麦克风不知道如何放飞阿尔伯特的悲伤,他只能用过去的方式,用自己最擅长的手段,尖叫着冲入同学们中间,这次身体的暴动比往日要猛烈的多。有一天,这样的悲伤还会回到阿尔伯特的身体内,阿尔伯特的处理方式应该会有完全不一样的意外,那里的他绝对不是麦克风。下课了,关于麦克风的人物描写课结束了,一个事件之后的意外登场。走到教室门外的小明侧着脑袋,给我留下一个结论,找一个笼子,把麦克风关起来。小明给我留下一个我不能完成的作业,我侧过身子隐藏自己的尴尬,年轻的女助教在教室的后方独自哭泣,下课的喜庆和喧嚣里,孩子和家长都没有发现这个愉悦。一个转瞬出现的事物,暗中在麦克风的身体里游走,把麦克风逼到黑板的黑色中,他被这个情绪偷袭成了一个突突的滚动。校长通知我,暑假的时候,山谷小学的关雨要和麦克风汇合,一起干点什么。找不到一个汉语词汇来叙述那里的情绪翻飞,我只好用复杂的分类来叙述,有人被突突,有人看见兔兔,有人图图落泪,有人根本没有察觉凸凸来过这里,他们只是非常不适应麦克风的突然安静,显现了一个集体的安静,大战爆发前敌我双方尴尬地虚耗时间,每只眼睛都只是空空地游荡,期望某个意外来解救这里的寂静。

麦克风的课堂已经过去了几日,有一个被忽略的细节回到我的记忆中,好像是过去没有离开的,也好像是新来的。一个小时候叫贝贝的女孩儿,不接受贝贝的存在,她只管自己叫卡罗琳娜。她们二个的关系势同水火,又掉进了道不同不相为谋的陷进。在二者决裂的过程中,卡罗琳娜坚决抵制中文进入自己的语言生长空间。广场女人小时候应该都有一个类似贝贝的名字,可现在,她们更改了自己的名字,把旧的名字埋起来,用更为激进的身份嘹亮在广场之上。一个周末的傍晚,几十个幼儿园的小朋友在广场上捉迷藏,小家伙迅速散开,躲在每一个广场女人的身后,此起彼落地尖叫,你来找我呀!此时,孩子们还没有学会害怕终极的真实,也不用为此躲藏。广场在我眼中碎裂开来,几条清泉涌出,流成一条小河,几颗鹅卵石对流过的一切是那么的不在意,也没有谁敢用凋落来叙述它们。

新来的助教把她的课后笔记发到了我的邮箱中,如实抄录。

教室最后一排的两个女生终于发现我不只是来给她们倒果汁的。她们感觉到被监视,目光来自另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 无法理解我的意图,在好奇心驱使下采取行动,她们交换了一下眼神,再次扭过身子盯着我看, 可能盼望着我离开,我不予理会,心安理得地入座。高个子的女生有些恼怒,她好像想对我说些什么——English?中文?Fran?ais? 她张开嘴,紧绷声带,双唇翕动,但却冒不出词,逝去的每一秒都在打磕巴,黏在她的喉咙里的异物——字母,拼音,偏旁,还有阳性词和阴性词堵塞了大脑。 我看得出来,她十分为难。我急忙出手相救,用标准的国际通用语向她们问好,坦白交代姓名却故意漏掉来历和意图。她们松了一口气,我们开始进行不痛不痒的谈话。我识破了语言的尴尬,提前结束了游戏,这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这场遭遇战没有胜负, 目的是在触碰的一刹那互相传递“危险”的化学信号。同时惊恐地大叫是心灵感应的开始, 语言的恐惧跨越时空蔓延,十年前我曾面对同一片土壤的窘境,现在依然在打哆嗦。我们通过对峙发现了自己另一个身份。这堂课不属于你们,你们将在这里创造属于自己的故事。?

麦克风是一台永动机,它违反了能量守恒定律,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能量体。 对于麦克风来说,女生们缺乏对即将到来危险的清醒认识,只是一味地安逸于现有的日子,这实在是不可理喻,他要向她们发出警告。麦克风时时刻刻都准备好化身为狂战士(北欧传说中受到咒的战士)唤醒这些自暴自弃的家伙们,舍身用无理冲毁一切。 混乱是必要存在, 因此他被伙伴们需要着—— “虽然他的种种恶行,给大家带来了困扰,”克莱尔一脸不甘情愿地总结道,“但是和他一起上课还是挺有趣的。”麦克风这份执意总是让我莫名的感动。?

坐在后排两个女生一人掏出一袋泡椒凤爪,熟练地咀嚼起来,把鸡皮、肉、软骨、和黏在喉咙里的东西一起下咽。这一刻她们放弃抵抗血液的味道,暂时把卡在喉咙里的难堪和恐惧噎回到肚子里去。 让西方人望而生畏的——鸡爪、鸭血、猪蹄、羊肚、牛筋、心肝肺肠、煎饼卷大葱。这是被诅咒的血液,无法被消除的味道。根本不需要词,咀嚼吞咽和肠胃蠕动的声音是最清晰表达。?

麦克风用身体支配着艾尔伯特,用记号笔在白板上一遍遍书写“恶心、神经、疯狂”。这并不是他的语言, 麦克风与普通人不同, 他的世界里不需要词语,一切必须靠行动证明。这是一种仪式,一种信仰。 横冲直撞只是一种掩饰,就像艾尔伯特在表现麦克风一样。现在终于轮到他了, 没像以往那样不假思索奋起反击。 聪明的老师知道如何消耗体力和精神。麦克风在冲撞的眩晕中失神地念着不属于他语言,女生们在旁边一遍遍齐读“小乔万尼从此成了有钱人,快乐地住在城堡里。直到有一天,他仅仅因为一转身,看见了自己的影子,被吓死了。”?

麦克风突然安静了,他有一点点悲伤,我们用更大的安静,安慰着艾尔伯特的悲伤。麦克风第一次获得悲伤,他努力地晃动身体,为了使泪液中的水分快速挥发。 因为麦克风无法使用悲伤的语言,他试图用以往的方式抵御情感的渗入。 突然,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刺耳地尖叫,划破了教室的安静。
瞬间,我们仿佛看到了一排排艾尔伯特,他们肩并肩手拉手,一次次地猛冲向人群,不远之处的麦克风,只能跟他们后面硬着头皮发起最后一次冲锋。艾尔伯特全身都在尖叫,千万个艾尔伯特的呼喊声连成一片。我被脑海中的画面惊住了, 肩峰耸起, 肌肉紧绷,浑身颤抖。爆炸的速度比思想要快,转瞬间,身体血肉模糊,胳膊、大腿、飞溅在教室周围,是我意识的碎片。 教室混乱成一团,鲶鱼在沙丁鱼群中穿梭着,制造更多尖叫和恐慌。?

克莱尔四驱撑起抵御着撞击,她是光杆女王,只做自己的骑士。她有些惊讶,今天的艾尔伯特不是以往的麦克风,她依然用平静地目光凝视着前仆后继的麦克风。其他女生也像平常一样哭、笑、叫喊着。只有姐姐是气急败坏的样子,血缘的紧密在关键时刻起到心疼的作用。凡是敢和麦克风对视的东西:桌子,椅子,白板,人都应声倒地,连滚带爬地逃离教室。?经过反反复复地雕琢,水泥墙壁终于破裂,艾尔伯特面部的轮廓明朗起来。四散在周围碎屑迅速聚拢,麦克风正为自我修复做出努力,却来不及弥补裂缝中残存的悲伤,悲伤将一直伴随麦克风,电脑没电充电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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