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题材的拓展 清初的遗民词是整部词史中最为光辉的篇章之一,其感情表达的深度、厚度和广度,较之宋元之际诸词人,都有相当的发展。在这方面,有些女词人的创作也能够占有一个很重要的位置。如被陈维裕评为“南宋以来,闺房之秀,一人而已’,②的徐灿,一方面身催故国沦亡,另一方面,丈夫陈之遴以明朝进士,出仕新朝为弘文馆大学士,这使她经受着心灵的双重痛苦。其〔踏莎行〕(((初春》)云:“芳一草才芽,梨花未雨。春魂已作天涯絮。晶帘宛转为谁垂,金衣飞上樱桃树。故国茫茫,扁舟何许?夕阳一片江流去。碧云犹叠旧河山,月痕休到深深处。”所爱者故国,所依者丈夫,而国已亡,夫竟仕,不能不使她感到“春魂已作天涯絮”。心灵孤独,无所依傍,“故国茫茫,扁舟何许”,所以,看到“碧云犹叠旧山河”,就感到深深的痛苦。李清照南渡后,夫亡家破,飘泊异乡,也在词中抒写了沉痛的家国之感,但徐灿面临的是连半壁河山也不复存在的现实,丈夫又使她的心灵感到屈辱,表现在词中,也就别具一番滋味。又如〔青玉案〕(((吊古)))云:“伤心误到芜城路,携血泪,无挥处。半月模糊霜几树?紫箫低远,翠翘明灭,隐隐芋车度。鲸波碧浸横江锁,故垒萧萧卢荻浦。烟水不知人牙错,戈船千里,降帆一片,莫怨莲花步。”明为吊古,实为伤今。既描写了“扬州十日”的惨酷,又反省了明代灭亡的原因。“莫怨莲花步”所提出的虽然还是老问题,但置于特定的时代中,就有了特别的意义。全词显与鲍照《芜城赋》和刘禹锡《西塞山怀古))t良有渊源,交织着深沉的历史感与现实感,在前此女性词人中,尚不多见。徐灿的〔青玉案〕是以吊古为名写时事,但清代也有不少女词人喜写怀古之作。如昊藻《香南雪北词》中有〔满江红〕(《西湖咏古十首))),分别咏宋高宗、钱谬、岳飞、韩世忠、白居易、苏轼、林通、葛洪、济颠、苏小小。试举第一首为例:“雪窖刀环,只说到、两宫无恙。消领到,偏安世界,承平气象。御教场中罗绮队,钧容部里笙歌唱。凤凰山,山色似蓬莱,开仙仗。灯火院,烟波舫。桂子落,莲花放。地柳丝禁苑,翠华天上。尺五阜纱侬解战,十三玉版君能仿。笑官家不是帝王才,西湖长。”辛辣地讽刺了宋室南渡后,高宗偏安佚豫,不思恢复,西湖游宴,享乐无度的行为,表现出对南宋之所以未能恢复北方领土的原因的深刻认识。而词笔触及历史上的奇女人,又别有感慨,如周治繁〔满江红〕(((虞姬》):“痛隐千秋,分争处、谁为故国?论往事,残民背约,入关先失。玉斗谋成隆准志,楚歌声尽重瞳力,最堪怜,天意屈英雄,真无术。江东地,难栖息。蹲前舞,徒凄恻。记当年神勇,只今空惜。铁甲寒沾豪杰泪,昊钩利送倾城色。叹从容一死纵酬恩,悲何极。”有些咏虞姬之作,往往着眼于英雄美人的相知,此词则历数项羽的无能,并进而认为,正是项羽的无能,使得虞姬香消玉陨,所以有“叹从容一死纵酬恩,悲何极”之说。作品从项羽并非英雄立论,寄托了对虞姬的深深同情,也是对封建社会中女子命运的深刻揭不。 同时,清代女词人对社会生活中发生的重大事件也并不缺少关注。如陈嘉〔洞仙歌〕(((庚申杭城劫后,迁徙者纷纷。四月朔,余随外子东渡钱江,避居萧山之桃源乡,就途中所见,谩成此解》)云:“钱江东去,荡一枝柔格。大好溪山快重睹。算全家数口,同上租船,凝眺处、隔岸峰青无数。桃源今尚在,黄发垂髻,不识人间战争苦。即此是仙乡一,千百年来,看鸡犬桑麻如故.问何日、扁舟赋归钦?待扫尽搀枪,片帆重渡。”写咸丰十年(1860)李秀成攻克杭州,作者一家逃难事,表达了对和平宁静生活的向往。有清一代,战乱不断,许多女词人同广大人民一道,饱经流离之苦,常有凄惶之感,并把这种感受表现在词中,很有现实感。 特别应该提出的是,清代女词人的作品中,往往回荡着一股不平之气,尽管是由各人的境地有感而发,仍然反映出向往独立人格的呼声,让我们感到社会上涌动着妇女解放的倾向。清初顾贞立〔满江红〕(((楚黄署中闻警)))云:“仆本恨人,那禁得、悲哉秋气。恰又是,将归送别,登山临水。一片角声烟霭外,数行雁字波光里。试凭高觅取旧妆楼,谁同倚?乡梦远,书迢递。人半载,辞家矣。叹吴头楚尾,偷然孤寄。江上空怜商女曲,闺中漫洒神州泪。算编聂何必让男儿,夭应忌。”作者是顾贞观之姊,虽是女子,身丁异代,也不能无感。作品在身世之感中抒写亡国之痛,写出了由于身为女子而不能一展身手的憾恨,是对那个不平等的社会的强烈控诉。若干年后,在内外矛盾日益尖锐激烈的形势中,沈善宝目睹英帝国主义在中国大地上的强盗行径,也写下了一篇蕴含着强烈悲愤的作品,这就是〔满江红〕(((渡扬子江》):“滚滚银涛,写不尽、心头热血。问当年、金山战鼓,红颜勋业。肘后难悬苏季印,囊中剩有江淹笔。算古来、巾帼几英雄,愁难说。望北固,秋烟碧;指浮玉,秋阳出。把蓬窗倚遍,唾壶敲缺。游子征衫搀泪雨,高堂短鬓飞霜雪。问苍苍、生我欲何为?生磨折。”一股怀才不遇之气,固然是随着民主思想的影响,女子欲一展抱负的体现,但更是眼见内优外患日益严重,救国之心的反映‘人们在讨论近代文学时,每每称道秋瑾的〔昭君怨〕:“恨煞回天无力,只学子规啼血。愁恨感千端,拍危栏。枉把栏干拍遍,难诉一腔幽怨。残雨一声声,不堪听。”以及徐自华〔满江红〕(((感怀用岳鄂王韵,作于秋瑾就义后》):“岁月如流,秋又去,壮心未歇.难收拾,这般危局,风潮猛烈.把酒痛谈身后事,举杯试问当头月.奈吴侬、身世太悲凉,伤心切。亡国恨,终当雪;奴隶性,行看灭。叹江山已是,金匝碎缺。篙目苍生挥热泪,感怀时事喷心血。愿吾济、炼石效蜗皇,补夭阅。”赞为妇女解放的曙光。顾贞立和沈善宝等人的词让我们看到,近代秋瑾等女英雄的出现并不是偶然的。这些作品中所反映的思想,是对“女子无才便是德”一类封建传统的强烈冲击,在词史上,体现了崭新的时代要求。 二、风格的多样 清代妇女词的风格变化,最为明显的是豪放之作的大量出现。在宋代,李清照有〔渔家傲〕一词:“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夭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报路长磋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气势磅礴,音调豪迈,“绝似苏、辛派,不类《漱玉集》中语。’,③其实,此种风格,不唯在李清照集中为仅见,即在整个宋代女子词中,亦很突出。而在清词中,情况就有了不同,举其著者,如吴藻〔金缕曲〕:“闷欲呼天说。问苍苍、生人在世,忍偏磨灭。从古难消豪士气,也只书空咄咄。正自检、断肠诗阅。看到伤心翻失笑,笑公然愁是吾家物。都并入,笔端结。英雄儿女原无别。叹千秋、收场一例,泪皆成血。待把柔情轻放下,不唱柳边风月。且整顿、铜琶铁拨。读罢《离骚》还酌酒,向大江东去歌残闺。声早遏,碧云裂。”顾翎〔金缕曲〕(((题黄仲则先生词稿后即和集中原韵》):“展卷吟怀放。叹斯人,文章歌哭,古今同望。岂止才华倾八斗,应是闲愁无量。休更似、落梅凄怅。鹤背风高仙骨冷,胜人间尘土诗魂葬。星欲堕,月痕荡。玉管寒彻琼筵上。记当时,金徽按拍,狂吟清况。是否螂艰曾有约,归去琳宫无恙。听砧度、良宵深巷。静掩蛟纹秋梦瘦,冷西风,雪污茱英帐。谁击碎,珊瑚响。”或悲慨激扬,或豪迈清劲,其中所体现的对历史的反省和对个人命运的思考,更有着不同凡俗的识力。 当然,豪放、婉约并不足以涵盖词的全部风格,正如词史上许多作家进行了多方面的探索一样,清代女词人也作了多方面的继承。清代浙西词派为一大宗,姜夔是受特别推崇的作家之一。但这位在南宋词坛上以清虚骚雅、清峭瘦劲扭转词风的词人,风格在闺阁中却长期没有知音,似乎白石词风与女性气质不合.④但求之清代,却发生了很大变化。如宗婉《梦湘楼词》中的〔望湘人〕(《秋意》):“渐秋容黯淡,秋气寂寥,断烟残雨时候。落叶敲窗,乱峰锁梦,梦与叶声同坠.病感三分,二分中酒,一分憔悴。听雁声,远过潇湘,暗把秋魂惊碎.闲上高楼独倚,正秋风袅袅,洞庭波矣。叹吟到《离骚》,怅望雾矍云髻。夕阳林秒,暮云夭际,一片苍凉之意。目渺渺,不见湘君,岸草汀兰谁寄?”作品受《楚辞》的影响很深,境界幽渺而风格清劲,正得白石师法,是学而有成者。 此外,由于词的实用性功能加强,也带来了风格的新变化。如适应着亲友间的交往,词往往成为表情达意的媒介,因而写得切近而温馨,琐细而深情。如顾春〔江城梅花引〕(《雨中接云姜信》):“故人千里寄书来。快些开,慢些开。不知书中安排费疑猜。别后炎凉时序改,江南北,动离愁,自徘徊。徘徊、徘徊、渺予怀。天一涯,水一涯。梦也、梦也,梦不见、当日裙钗。谁念碧云凝伫费肠回。明岁君归重见我,应不是,别离时,旧形骸。”写接信时之心理活动,与杜甫《述怀》:“自寄一封书,今已十月后。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以及张籍《秋思》:“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都是同工异曲.而梦不见友人,亦出自元镇《酬乐天频梦微之》:“我今因病魂颠倒,惟梦闲人不梦君。”这一类词,往往以直白见长。又如吴文柔〔渴金门〕(《寄汉搓兄塞外》):“情恻恻,谁遣雁行南北?惨淡云迷关塞黑,那知春草色。细雨花飞绣陌,又是去年寒食。啼断子规无气力,欲归归未得。”作者是因科场案而流徙宁古塔的吴兆鹰之妹,词即写寄其兄。作品直抒胸臆,开门见山地将批判的矛头对准悲剧的制造者,“谁遣”一句,问得有力,全词亦达到了所谓至情无文的境界。吴兆鸯〔念奴娇〕(《家信至有感》)云:“牧抵沙碳,待风握、唤作雨工行雨。不是垂虹亭子上,休盼绿杨烟缕.白苇烧残,黄榆吹落,也算相思树。空题裂帛,迢迢南北无路.消受水释山程,灯昏被冷,梦里偏叨絮。儿女心肠英雄泪,抵死偏萦离绪。锦字闺中,琼枝海上,辛苦随穷戍。柴车冰雪,七香金犊何处?”不妨视为对文柔寄词的和作。 另外,还有一些方面也值得提出来。如顾春〔南柯子〕(((山行》)杯给生凉意,肩舆缓缓游。连林梨枣缀技头,几处背阴篱落挂牵牛‘远帕云初敛,斜阳雨乍收。牧踪樵径细寻求,昨夜骤添溪水绕村流。”以前女子写词虽然亦有山水,但多为感情生活的点缀,并没有作为独立的审美对象。此词写山水则完全带有对大自然的欣赏,情趣高雅,笔致清灵,确是佳作。又如其〔醉翁操〕(《题云林(、湖月沁琴图)》):“悠然,长夭。澄渊,渺湖烟,无边。清辉灿灿兮蝉娟,有美人兮飞仙。悄无言,攘袖促鸣弦。照垂杨、素蟾影偏。羡君志在,流水高山。问君此际,心共山间水间?云自行而天宽,月自明而露传。新声和且圆,轻徽徐徐弹。法曲散人间,月明风静秋夜寒.”此词题画,题材已是新颖,而用骚体句法,刻画水月湖天的奇妙境界,表达渴求知音的情怀,都诱人联想。 三、手法的丰富 在词史上,李清照的出现,对闺阁词人来说,既是幸运的,又是不幸的。说幸运,是因为她们有了一个可供师法的榜样;说不幸,是因为这个榜样太高,几乎不可逾越。但清代富有才华的女词人在挑战面前并没畏缩,而是积极表现出创造精神。通观这些词人的作品,我们发现,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词人们创作时心中都有李清照在,不仅有人遍和其词,如许德苹有《和漱玉词》一集;而且往往有着明确的针对性。如李清照有著名的〔声声慢〕(《寻寻觅觅》)词,写得情景交融,意蕴深沉,尤其是用叠字翻空出奇.清代女词人以同调仿之者甚多,如徐灿《感怀》:“寒寒暖暖,雨雨晴晴,无端催进红绿。湿燕双双语语,似怜幽独。银灯半昏,碧影十年,愁多到心曲。此际也不销魂,断尽肠儿还续。不忿青蛾元舅,才弹指,逢人便残珠玉。吟遍花捕,想也半消清福。惟应冰执宝锢,料天公,谁妒尘俗。试看取,古今来裕啸阮哭。”赵我佩《秋声仿竹山》:“萧萧飒飒,惨惨凄凄,飞来何处秋声?似雨还风梧桐,叶底寻声。香老豆花篱角,怕吟蛋、絮山秋声.蕉窗畔,疏漏灯,一点微逗书声。惊起惺松茶梦,虽相如怕渴,炉沸泉声。片月长安,万家同捣衣声。今夜板桥霜冷,唤行人,野店鸡声。荒城外,听鸣茄寒杂漏声。少或者激愤,或者萧疏,都各有特色。再比较徐灿和李清照的两首表现上元观灯的作品,前者题为〔御街行〕(((燕京元夜》):“华灯看罢移香滚。正御陌,游尘绝。素裳粉墨玉为容,人月都无分别。丹楼云淡,金门霜冷,纤手摩掌怯。三桥宛转灵波镊。敛翠曦,低回说。年年长向凤城游,曾望蕊珠宫网。茫茫只赤眼前,千里况是明月。”后者题为〔永遇乐〕:“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中州盛事,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餐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李词写有灯而无心观赏,引出今昔盛衰之感;徐词从灯散后写起,扫处即生,重在刻画人的行为和心理,见出飘零塞外的悲凉。二词皆于欢乐之时,写悲哀之事,堪称佳作,但李重时间对比,徐重空间对比,在手法上又有不同。 四、繁荣原因的初步探索 第二,相对宽松的社会环境为女子的创作提供了鼓励而不是扼制。有清一代,封建统治虽然仍在不断强化,但社会上的有识之士对女性的文学创作给予了更多的同情。如果说,有些女作家已对社会的某些不合理现象有所体认的话,那么,她们的呼声也得到了某些男作家的呼应。如袁枚《随园诗话补遗》卷一云:“俗称女子不宜为诗,陋哉言乎!圣人以《关唯》、《葛覃》、《卷耳》冠《三百篇》之首,皆女子之诗,第恐针衡之余,不暇弄笔墨,而又无人唱和而表章之,则淹没而不宣者多矣。”对“女子无才便是德”一类封建思想进行了公开挑战。而在行动上,则广收女弟子,刊有《随园女弟子诗选》,对严蕊珠、金逸、席佩兰等女作家大肆表彰,略无顾忌。袁枚之外,清代的其他文人士大夫,如毛奇龄曾选辑浙江闺秀诗,王士禄曾汇辑古今闺秀之文二百三十卷编为《然脂集》,陈维裕曾纂集明清之际妇女诗及轶事为《妇人集》,沈德潜选《国朝诗别裁集》,收入一些著名女作家诗,阮元《淮海英灵集》收录妇女诗作四十余家,《两浙辅轩录》收录江浙两地妇女诗文一百七十余家。这种社会条件,使妇女“内言不出”的状况得到了改变,对妇女的文学创作显然有很大的推动。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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