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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春的风花雪月》街巷/桃源路

 家住苍烟 2014-05-18

《长春的风花雪月》街巷/桃源路

03-B 桃源路 03-C 张贵珍

在我眼里,桃源路最典型的一个画面,不是解放电影院,也不是做“眼线房”的老宅院,而是坐在马路牙子上拿着老式铝制洗衣盆泡脚、用剪刀剪趾甲的张贵珍老太。那天阳光上好,87岁的老人眼神还不错,她将一只脚搭到另一只腿的膝盖上,侧着脸低下头,嘴角因为用力而向上抽搐——这是上年纪的人练了几十年才有的姿势。老太太身后是她家住了几十年的小平房,马上要和桃源路一起消失在2006年8月——适时,掘土机已经开到她家后院,风一吹尘土灌满整个胡同,洗脚盆上都是。

我和老太太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看不到半丝的忧伤。然而回身推开那房门,一幅老长春最典型的棚户区剪影出现在眼前:白天都要开灯的窄小屋子,堆满了几代人陈旧的衣物。凌乱是因为知道马上要搬到另外一个地方,堆积是因为寻常百姓家的经年节俭。董淑云(60岁),张贵珍的女儿,一边翻过来掉过去的筛选着要带走的东西,一边不放心的再看一眼箱底有没有漏掉些什么。我的出现一点没有打扰她,桃源路的人那个季节见得最多的就是媒体记者或各种研究人员,他们正进行的话题或沉默却轻易不会被打断。

王子栋(70岁),“住”在柳明路一棵老榆树上,那是一间颤颤微微的“小二楼”,由木板纸壳铁皮等杂物堆积而成。通往“二楼”的楼梯外置,我爬上去的时候,王子栋正在听收音机。他没有招呼我坐下,而是像熟透了的一个邻居直接进入我的采访话题。我下到地面上时,一楼王子栋的家人只下意识看了我一眼,就又埋下头去整理东西。

此时不远处的同乐路上,最后一天出凉粉摊的郭文珍(79岁)那里,聚了好几个街坊在唠家常。此时胡同里大多数人来去匆匆,偶尔停下听这个声音沙哑的老太讲胡同里那些过去的事,未尝不是一种慰藉:“舍不得,但还是愿意走,居住条件太差。伪满那会儿,(这里)东边叫‘东圈’,西边叫‘西圈’,老百姓没文化,就叫‘窑子街(读“该”)’。买卖,挣钱的。(伪满政府)给他(们)许可,要不开不了……我就溜达过一趟,1954年,门口镶点瓷砖,这个‘村’,那个‘堂’的,一个个小黑屋。”

关于桃源路的名声,以及一些后来生活在那里的人,通常在这样一种时空错位中不停相遇和记起,它也似乎因此有了一个尴尬而麻烦的等待消失的理由。

桃源路的拆迁集中在2006年,在桃源路最后的拆迁日子里,我当时在电视台,摄像记者用肩扛的,我举着一款掌心DV机。于是我的资料库里后来一直保留着这样一张光盘,它记录了我在2006年的桃源路里遇见的那些人,听到的那些事,记下的那些时间和地点里的点点滴滴。

“1951年,我们从米沙子来到长春,在桃源路买了一间小房,100多块钱,”郭淑珍(79岁)驼背的样子,慢声细语的讲述,煞是好看好听:“刚来时,这一带是破烂市儿,很热闹,有茶馆、电影院,还演二人转,卖票。胡同里没有自来水,要买水喝,1分2一挑。后来挑水,再后来(1970年之前),接上管子了,卖水的也黄了。”话说到这儿,郭淑珍的老伴儿郑玉兰(79岁)外出买药回来,面露微笑但衣襟沾满了外面的风尘,恍惚间似乎看到一个挑水回家的老人。郑玉兰退休前曾担任了几年某建筑公司的党委书记,他说要聊桃源路,去“老董家”问问那娘俩吧。

董淑云(女儿):“桃源路在咱长春市,名声不好,都说这里如何如何,好人都不上这来。其实我们在这长大的,一点没觉得乱(滥),就是‘文化大革命’,这里也没出过啥大事。开着门睡觉,没事;东西搁马路上,不丢。虽然住的条件不好,但是习惯了,也有说不完的乐趣。春暖花开时,大伙坐在柳树底下,顺心不顺心的事,说说。冬天,谁家暖和,上谁家热炕一坐,不愉快的事,大伙劝劝,高兴的事呢,大伙都分享一下,可朴实了……”

1980年改革开放之后,桃源路出现一家“志明居饭店”,便是“老董家”开的。饭店规模不大,但生意红火,经营炒饭、炒菜、面食,附近工厂的工人都来光顾,如长春市塑料厂、纺织厂、鞋厂、格线厂等等。这些厂子在八几年陆续都搬迁了。

“我爸以前就是饭店学徒。烙馅饼、烧饼、大果子啥的,推小车到马路上去卖。后来买了(桃源路)这个房子,就在家里干了。那会儿我十二三岁,小学半天班,中午放学回家,书包一扔就跪在凳子上给我爸擀饺子皮。那时候毛主席教导我们,不行雇人,那是剥削人家,就全自己家人干。我饺子皮擀的特好,在胡同里都有名。‘五七’年公私合营后,我爸去了东光无线电厂食堂。”

“要说起我们家发生过的大事,是伪满时我爸被抓过劳工。我爸是特别胆小的一个人,但最后还是跑了出来,真是个奇迹。我是听我妈讲的,当时我爸在大街上卖麻花,让人抓走了。抓走之后,我妈说,这下完了,回不来了。后来我爸说,他们五六个人,瞅好了,有个厕所,四周都是电网,就找了块长木板搭上去,跑了出来。真命大,都活着出来了。”

张贵珍(母亲):“大概是1943年左右那会儿来(桃源路)的……1年多以后,日本人才倒台。”

据《长春市 南关区地名志》载:桃源路一带形成的年代较早,清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蒙古郭尔罗斯王从山东招来200多名农民在此地开垦,在伊通河两岸建起村落,从此,陆续有关内民众来这里谋生。沦陷时期,这里开设东西圈妓馆区,修建了桃源路。解放后,桃源路一带属居民区,住房简单,尤其“东西圈”处,设施极差。1979年,西圈盖起了7栋高楼(春源小区),棚户区改造的脚步声紧凑而至。

董淑云:“无论多么难忘和不舍,桃源路大部分的人还都是有一种愿望——希望住带暖气的楼房。所以现在(2006年)搬了,尽管舍不得,但是大势所趋。棚户区改造,是国家拿钱的,国家要不拿钱,你这房子想改建也改建不了。大部分好像都能回迁,一般的(外边)都没有房子。”

时隔6年,2012年的这个季节,我再次前往桃源路,已是一片崭新的住宅区,也会遇到一些似曾相识的面孔。最为意外的是,往深处走,竟然发现还有一小三角地块没有拆,位于东天街、兴盛路和来安南街之间。尽管环境依然很差,大部分是做废品集散和输出的小生意人,但走着走着,会忽然感慨道,其实有过老桃源路记忆的人,很难说清和老邻居在马路牙子上唠嗑的岁月珍贵,还是住新房把自己的事业做到多辉煌更重要。

如果可能,建议标本式保留桃源路三角地带——如果你读过索索波里斯“出水”方案,也许会同意我的提议。沉浸在水中的保加利亚千年古城索索波里斯,是现存极少的古希腊遗址之一。2005年,保加利亚建筑师哲科·提列夫提出古城“出水”方案,即用一个盘子一样的巨大围堰(高出水面),把水下古城围起来,按照这个思路,古城有可能重新完整地呈现在世人面前。桃源路的结尾式开发改造不妨也如此一试。

(本文选自《长春的风花雪月》一书,2013年9月1版1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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