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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白艺论】王世襄:怀念溥雪斋先生

 雨颐墨 2014-05-21

背景:溥雪斋(18931966),满族人,即清道光皇帝之曾孙。其祖父为皇五子惇亲王奕誴,父为贝勒载瀛。溥雪斋幼年袭封为“贝子”,本名溥伒,号雪斋。他自幼学习文学艺术,擅古琴、三弦、书法与丹青。少年时师从近代琴家黄勉之弟子贾润风。辛亥革命后,溥雪斋曾以书画为生,1930年执教于辅仁大学美术系,任教授兼系主任。并组织“松风画会”。他擅长画山水、马与墨兰,书法学米芾、赵孟頫一流。他四十年代曾组织古琴会,联络同好,切磋琴艺。五十年代,他是当时古琴研究会副会长,很多次还被邀请去为中南海弹琴。我们今天在王迪当年灌制的“老八张”碟中,还能听到他的几首琴曲演奏。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查阜西、吴景略等中央音乐学院的古琴教授皆受到冲击。溥雪斋作为帝王子孙和满清皇族,自然被被抄家和批判。他不能忍受侮辱与痛苦,于830日忽然离家出走。溥雪斋是在著名的“红八月”风暴中失踪的。那之后,再也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死在哪里。其遗骸至今不见踪影。

原文:


溥雪斋贝子,一夜掷骰,府邸易主。买宅西堂子胡同,庭院深深,不下四五进,旁有园,前有厩,仍是京华豪第。再迁无量大人胡同一宅中院,已僦居而非自有矣。


一九四二年,雪斋先生在辅仁大学艺术系任教,拙编画论将脱稿,曾思趋谒求教。偶过其门,见家人护拥先生登车,颇具规仪,使我不敢再有拜见之想。


一九四五年自蜀返京,于伯驹先生座上识先生。时弓弦胡同常有押诗条之会,后或在先生家及舍间举行,论诗猜字,谈笑已无拘束。饭后忆先生为述往事。百年前太极宗师杨露禅在府护院时,绝技如何惊人。有异人入府,炫其术,桌上扣牌一副三十二张,任人翻看,张张是大天,被逐出。盲艺人代人守灵,忽闻谎报“诈尸”,惶恐中导致种种误会,令人发噱。单口相声有此段子,而先生娓娓道来,引人入胜,与相声雅俗迥异。一次宫中失火,飞骑往救。入宫门见院中白皮松被焚,树多油脂,火势甚炽。此时万万想不到先生竟喊出一句:“那个好看!”以从未见过如此壮丽之火树银花也。以上足见先生语言艺术造诣极高,诙谐可爱。


无量大人胡同距芳嘉园不远,先生有时徒步来访。入门即坐临大案,拈笔作书画。得意时频呼“独!”“独!”。“独”为伯驹先生口头语,意近今日之“酷”。今存小帧兰草、山水、行楷等皆先生当时所作。荃猷画鱼,亦曾即席为补水藻落花。先生之天真可爱又如此。


过从渐多,始知诗书画外,先生擅三弦,伴奏岔曲子弟书。曾从贾阔峰学琴,荒芜已久,而心实好之。知荃猷从管平湖先生学琴,烦为弹奏。不数月,平沙、良宵,先生已能脱谱,绰注无误。旋与查阜西先生、郑珉中兄游,琴大进。梅花、潇湘等曲,皆臻妙境。于此又见先生之音乐天才。


六七十年来,先生无时无刻不寄情于文化、艺术,深深融人其中,其乐无穷,而家境则日益式微。六十年代初,曾见先生命家人提电风扇出门,易得人民币拾元。为留愚夫妇共膳,命家人赊肉,并吩咐“熬白菜,多搁肉”。使我等不敢、亦不忍言去。而此时窥先生,仍怡如也。其旷达乐观又如此。先生实为平易天真,胸怀坦荡,不怨天,不尤人之真正艺术家。当年以仪表相人,大误!大误!


红卫兵猖狂时,先生携弱女出走,从此杳无消息,不知所终。一度欣闻无恙,谓先生匿身东陵,后知为讹传。


拨乱反正后,市文史馆为先生开会追悼,襄曾撰联:神龙见首不见尾,先生工画复工书。


殊不惬意,以先生书画早负盛名,尽人皆知,勿庸再及。顷以为不如易为“先生能富亦能贫”,但终不当意,以未能道出先生可敬、可爱之性情品格也。


多年来,愚夫妇以为平生交往中,先生实为最使人感到率真、愉快良师益友之一,至今仍不时想念。遇有赏心乐事,美景良辰,法书名画,妙曲佳音,甚至见到近日妄人俗子,荒诞离奇,弄姿作态,不堪人目之作,均不禁同时说出:“要是雪斋先生在,将作何表情,有何评论?”于是皤然一老,又呈现眼前。


雪斋先生,入我深矣!



雪斋先生画作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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