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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茶客

 红瓦屋图书馆 2014-05-22

老茶客


  □孔明珠
  几年前的一天,我参加接待保加利亚作家。在巨鹿路作协东厅,我们团团围坐,听来访的五位诗人和小说家介绍自己的作品。
  轮到一位略年轻的男子,他写短篇小说,于是讲故事:有座山上,有个村子,常年很冷,比较穷。村里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留下一群老年人。其中十三个老头儿每天晚饭后都要从各自的家走到山上一个小酒吧喝一杯,聊聊天,每天都去,养成了习惯。十多年过去,大家渐渐更老了,腿脚不便了,可还是坚持每天碰头,当作生命的签到。有一天,大家发现少了一个人,惊慌起来。夜晚,山上的天气冷极了,冰天雪地的,老头儿们互相扶持着出门去找,一路找,一路呼喊着那位老人的名字,“尼古拉·彼得洛维奇……”在东厅,保加利亚作家绘声绘色地呼唤那个很长的人名,他呼唤一遍,那位女翻译重复一遍,他又呼唤一遍,女翻译也不省略,再翻译一遍。我们都没笑,房间里空气很凝重,仿佛看见茫茫森林,皑皑白雪,一列歪歪倒倒蹒跚行进的老人,一声声悲切的呼唤。结果不出意料,那位缺席的老头,头天晚上在回家的路上滑倒在雪地里,身体渐渐冰凉……
  这个有关留守老人的外国故事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悲观的时候,会把自己代入进去,胡思乱想。直到那天在网上看见张照片,大清早,破旧的茶馆坐满了面孔黑黝黝的老男人,捧着茶杯,近距离瞧着对方的鼻子。半昏暗中,一道仿佛旧日的光斜射过去,光影中跳着灰尘,照见喝茶人神色大多快乐与满足,有的眼睛里闪着小狡黠小得意。那是一群我的老乡,我有些感动,问摄影者小金哪一年拍的,却原来这张“老照片”就发生在如今的乌镇东栅,他说,你喜欢看“原生态”对吗?只需隔天来乌镇住下,起个早,我带你去。
  我果真从上海过去了。第二天一早小金约我六点半集合,先去乌镇大桥下的小店吃碗田鸡干挑面,再奔照片上小金他舅舅的茶馆,金舅舅的老茶馆“访庐阁”原址在东栅,开了几十年蛮有名气。后土地被征用,拆迁到乌镇市河西,新地方不再是“阁”,三四间沿街平房。乌镇地方小,老茶客互相都认识,大家恋旧,就跟着金舅舅迁过来。
  茶馆完全没有我想象当中的厚重与古朴,竟然装的是卷帘门,毛坯的水泥房几乎没有装修,贴了几张年画做装饰。只有仔细观察,才从几张结实而有雕花的八仙桌,磨得锃亮的条凳,黑糊糊一杯份装的茶叶小铁罐上看出旧日的痕迹。
  门口排满了风尘仆仆的摩托车和三轮小货车,屋内茶客清一色男子,十几张桌子几乎都坐满了,大多是四五十岁中年人。据说都做些小生意,有些是建筑包工头,有些开五金加工厂,有的挖鱼塘养鱼的,日子比较好过,人也活络。习惯每天一早过来泡杯茶,聊两句社会新闻,传个小道消息,偶尔争吵。
  金舅舅夫妻俩经营这茶馆,半夜三点就要来烧水,茶水延续十几年的老价钱,起码的一元五角一杯,最高级的茶叶五元一杯。男的老实巴交的闷头做事,女的五十多,画着眉,穿了件玫红衬衣,头发盘得很高,像是戏曲爱好者,端着茶壶穿梭在茶客中间添水。
  自打我们进去,茶馆里起先在说笑的男人都不说话了,有股莫名其妙的情绪在涌动,我怀着不安拍了几张照片,好几个人把头扭开,我张了张嘴想问个问题,嘴边差点滚出来的是前阵子被众人诟病的“你幸福吗?”把自己先吓了一跳,赶紧埋下脑袋喝茶。
  后来,我们顺着乌镇市河慢慢往前走,河边有零落的菜摊,那些摊主,脸色黝黑的老年男人却大多离开地上的“落脚货”,靠在河边方桌旁喝茶,茶叶和水显然是自助的,不远处小茶馆门口煤炉上坐着黑擦擦的大茶壶。
  小金说,你看,这群人其实也是茶客,菜是自家地里种的,不多,一早带点出来卖了换几个泡茶钱,在街上吃顿早饭,主要是坐树荫下喝茶、闲聊,要到日上头顶才散去。再细看,这批茶客年龄要比舅舅家茶馆里的老上二十岁,二十年前,他们是坐在“访庐阁”的。
  天气很热,有老人将汗衫撩起来,用蒲扇烦躁地拍打肚皮,我忽然连相机也不敢举起来了。我知道他们是因为老了干不动活,没收入了,转来这里;而再老一点,连路都走不动,就不出来了,呆在乡下家门口,坐竹椅上,手里还是捧着一杯茶。
  不知道保加利亚的小酒馆里现在还剩几个老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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