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赋到家常句亦工

 红瓦屋图书馆 2014-05-22

赋到家常句亦工


  □陈长林
  清人赵翼论诗有“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题元遗山集》)句,虽有“题材决定论”之嫌,仍属别具只眼,别有会心。盖沧桑之变,黍离之悲,先打动作者,后感染读者,代不乏例,老杜“三吏”“三别”,堪称典型。当然,比起“沧桑诗”来,“家常诗”不大容易入选家法眼,反倒容易被读者忽视。比如,元人吕思诚《典却》诗(原无题,仿义山取前二字为题。)就与我一再错过,直到今年方得成诵,叹为佳绝。
  《典却》不见于当时及后人诗选本,初载于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十二“文章政事”条:吕仲实先生(思诚)佥浙西宪司事时,有自首不合令女习学讴唱者。先生案议云:“男女无父母之命,私有所从,王法不许。父母违男女之愿,置之非地,公论岂容?”所首宜不准,合依律杖断。又有年七十之上而殴人者。案议云:“既能为不能为之事,必当受不当受之刑。”先生文章政事,皆过人远甚。而廉洁不污,家甚贫。至正间,官至中书左丞。先生未显时,一日,晨炊不继,欲携布袍贸米于人,室氏有吝色。因戏作一诗曰:“典却春衫办早厨,老妻何必更踌蹰?瓶中有醋堪烧菜,囊里无钱莫买鱼。不敢妄为些子事,只因曾读数行书。严霜烈日皆经过,次第春风到草庐。”后果及第。(中华书局1959年2月版《南村辍耕录》149页)。
  札记中“先生文章政事,皆过人远甚”语,稽之《元史》,可知不虚。《元史·吕思诚传》载其任景州蓨县(今河北景县)县尹时,“胥吏至社者,何人用饮食若干,多者责偿其值。”可见其手下办公人员,下基层吃喝,并非一律公款埋单。“天旱,道士持青蛇”祈雨,“思诚以其惑人,杀蛇,逐道士,雨亦随至”。“县多淫祠,动以百余计,刑牲以祭者无虚日,思诚悉命毁之,唯存江都相董仲舒祠。”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不迷信,不劳民伤财,殊为难得。《南村辍耕录》早年分明看过,可惜未顾及此诗,第一印象,半点也无。
  《儒林外史》第九回《娄公子捐金赎朋友 刘守备冒姓打船家》写娄府两公子乘船去拜访老江湖杨执中,半道遇上卖菱船,卖菱小孩道:“(杨执中)这位老先生是个和气不过的人,前日趁了我的船去前村看戏,袖子里还丢下一张纸卷子,写了些字在上面。……”两公子打开看,是一张素纸,上面写着一首七言绝句诗道:
  不敢妄为些子事,只因曾读数行书。
  严霜烈日皆经过,次第春风到草庐。后面一行写“枫林拙叟杨允草”。……张慧剑先生在诗后加注道:“‘不敢妄为些子事……’。——这首诗是元人吕思诚所作的一首七律的后四句”(吕诗,《辍耕录》卷十二、《识小录》卷二并引)。作者这样写,是讽刺杨执中抄袭和娄氏兄弟、鲁编修等人的不学。”见《儒林外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11月第1版106页。)《儒林外史》也是读过的,此细节却忽略了,不然,顺藤摸瓜,《典却》早该寓目矣。
  掌故随笔大家高伯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为《南洋商报》写联话,专栏名曰“春风庐联话”,取名竟然也与吕思诚《典却》诗有关。其《春联》文中写道:“一九五八年的阴历元旦,我也学人贴春联,用白宣纸写了一联云:
  严霜烈日皆经过,次第春风到草庐。在联的格式上来说,这不能算是联,因为它没有对仗。过了几天,我又用宣纸再写一对,联云:
  不敢妄为些子事,只因曾读数行书。这一联比较像联了,但这是流水对,在对联上而言,不能说是上乘,不过我很喜欢它,所以写下来贴壁。这两联都是元朝文士吕思诚的诗,我只将它们分别摘取作联。
  吕思诚字仲实,山西平定人,当他做寒士时,一日家中无米,他拿了蓝袍去典当,妻有吝色,因作此诗解嘲,明年果中进士。……他的诗写得很浅显,正如古人所说老妪皆解。我写他的‘严霜烈日’两句为联,是因为有同感之故。我少长华膴,中经变乱,迨入中年,六七年间遂困于衣食,到一九五八年才渐入佳境,以后儿女次第长大,负担渐轻,真有‘次第春风到草庐’之感。是年八月,我初为星洲《南洋商报》写联话,抬头见此联,因名之为《春风庐联话》。(《春风庐联话·春联》,《听雨楼随笔》第九卷72~73页,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书读至此,方可算识得《典却》。再不成诵实在说不过去,事不过三嘛。
  同样是写日子过得窘迫,吕思诚这首《典却》显得真实可信,不像元稹自述“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遣悲怀》三首之一)一看就是哭穷,因为真要“落叶添薪仰古槐”,恐怕天天得过寒食节,胃肠如何消受得了?“严霜烈日皆经过,次第春风到草庐”,苦则苦矣,穷则穷耳,苦尽甘来,信心不泯,与高伯雨有同样共鸣者,大有人在。俞平伯先生的新加坡弟子周颖南曾撰文回忆说,1988年俞老曾给他写了一幅字,内容是《儒林外史》之半首诗:“不敢妄为些子事,只因曾读数行书。严霜烈日都经过,次第春风到草庐。”俞老还说《儒林外史》录是诗只半首可惜也。钱大宇回忆文也说俞老1987年给他写了这半首诗,足见俞老晚年颇喜此诗,想必半首诗中境界与俞平伯晚年实际颇相契合。丰子恺在抗战期间,曾经在桂林乡下两江的租寓中一口气以“严霜烈日都经过,次第春风到草庐”为题作了多幅画,形式各不相同,用以送人及自存。逃难生活相当艰苦,丰子恺却处之泰然。画面中的柳条、桃花、燕子,给人感觉春风拂面,生机勃勃。丰子恺所以用“严霜烈日都经过,次第春风到草庐”为画题,一画再画,显然认同诗中意境并引为同道。
  吕思诚不以诗名世,素以劲拔闻。三为祭酒,曾总裁宋、辽、金三史。虽为高官,却不忘贫苦出身,持身严谨,曾有诗(无题)自勉云:
  世态炎凉总莫论,雀罗曾设翟公门。
  惭无金玉踈\亲友,喜有诗书教子孙。
  桃李竞华开又落,松篁含雪劲犹存。
  任他势利多更变,自掩柴扉咬菜根。(见褚稼轩《坚匏续集卷三·吕仲实诗》)宋人汪革曾云:“人常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以吕思诚证之,可谓灵验:当大官,青史留名;作小诗,野史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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