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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了乌冈栎

 我的图书73号 2014-05-26

 在闽北山区生活了很多年各种树木见识了不少不用说什么楠、樟、冷杉、木荷、花梨木、酸枣木、黄檀等等,即便是号称地球“活化石”的银杏、刺桫椤、长叶榧、红豆杉,也是见识了无数次,朋友般亲切而且熟悉。

  然而,真正让我特别牵挂,让我的灵魂震撼的,却是一种叫作“乌冈栎”的普通树木。

  乌冈栎其实一向并不是什么珍稀树种,它不过是南方浩瀚林海中不计其数的树种中寂寂无名的普通一员。想想看吧,长苞铁杉、穗花杉、青钱柳、红锥、格氏栲、黑锥、白桂木、黄山木兰、天女花、乐东拟单性木兰、黄樟、刨花润楠、闽半枫荷、粘木、银鹊树、银钟花,这些充满诗情画意,美丽且令人充满想像空间的树名,它们随便哪一种也比乌冈栎尊贵一百倍。但它们从来不是什么名贵树木,只能湮没在茫茫林海之中。更无名的乌冈栎又能算什么呢?因此,我们常常可以在文学作品中看到各种美丽的植物名字,却几乎从未见过乌冈栎这个词语,也就不奇怪了。

  不料我第一次闻悉它,它和白炭这两个词语,就在我的心灵掀起了风暴:那年,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披露,闽北某邻县林业部门竟纵容人们砍伐天然林烧炭!据报道烧一窑炭需要10来天;这座山上有十几个这样的窑。就以10个炭窑计算,仅这座山就被烧掉了1000多立方米的天然林!在运出的一车车炭中,有些就是用乌冈栎烧制的。乌冈栎对保持水土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而用它烧制的一种白炭每吨能卖到8000甚至1万元。当地村民们都知道,这种树木长起来非常不容易,只有在阳光充足的悬崖峭壁上才会长。

  事实上,乌冈栎虽说不是国家保护树木,但福建省三年前就命令禁止用它烧制木炭了。

  白炭究竟是什么宝贝,这么值钱,还非得用生长起来非常不容易的乌冈栎烧制呢?

  费了不少心思,我终于获悉的真相令我很是震撼:白炭是某国百姓烧烤喜用的佳品,乌冈栎是长在悬崖峭壁上的灌木类植物,质地异常坚硬、长了百年也仅仅手腕粗。因此,用它烧的炭也异常坚硬,耐烧,而且烧起来不冒烟,干净得很。更绝的是燃完了并无灰烬,依然是一根根笔直坚挺。因为它始终是白色的,故称白炭。用白炭烧烤洁净风雅,如此品尝美味多么惬意!而乌冈栎虽然无名,却因长在悬崖峭壁上,生命力特别顽强;它用根须牢牢抓住脚下贫瘠的薄土和岩石,努力追求头顶灿烂的阳光;它用不多的绿意和坚韧的意志,维系着身边的生态环境。然而,喜好烧烤的彼邦友人热爱着中国的白炭,于是,重金之下,哪怕是再偏僻、再陡峭的所在,乌冈栎都逃脱不了斧斤相加的命运。

  一位林业专家告诉我,乌冈栎生存的自然环境十分恶劣,它自身生长异常艰难一旦被砍伐,本来就恶劣的生态环境将更加糟糕,岩石裸露,水土流失,形成一个被破坏的小生态环境,而且,这个小环境将不断扩大,形成恶性循环。 

  我们有着烧炭的传统。

  木炭属于高耗林、低附加值的产品, 常言道:“千柴百炭四两灰”,意思是说烧制一吨木炭需要消耗10吨左右的木材。“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白居易的《卖炭翁》,童叟皆知。当代农民诗人陈有才也写了一首《小槐树,槐树槐》:“小槐树,槐树槐/槐树下面搭戏台/人家的小哥哥早来了/俺家的小哥哥咋还不来/莫不是大雪要封山了/他又到山里去打干柴/莫不是栗炭要涨价了/他烧炭上了陡石崖”也写出了烧炭的艰辛(不知道“小哥哥”在陡石崖烧的可是乌冈栎?)。而张思德同志则因为烧炭牺牲而成为革命烈士,更是众所周知。但是,多少人想过大自然的感受呢?

  一些专家指出,明清之前,因人口并不多,伐木、烧炭等其实对森林破坏并不严重。但自明初起,便有大量流民深入长江上游山地毁林开荒,烧炭营生,经营木植。如在三峡地区的老林里,有大量荆襄流民进行农垦和烧炭樵采。嘉靖年间巴东一带“山地垦辟,流徙日众”,特别是清代中叶以来,长江流域人口急增,大量流民进入长江上游地区垦殖、烧炭和采办木植,所谓“扶老携幼,千百为群.... 写地开垦,伐木支椽”,规模之大空前。同时随着山林的开发,原始森林中的木厂、铁厂、炭厂、笋厂、盐厂、耳扒厂、蕈扒厂、沙金厂、煤厂对森林的毁损也十分大,如每年冬春仅在川鄂陕界的三省烧炭营生者便达千人以上。这样,连边区的秀山也是“无复丰草长林”,巫山大溪“林木多伐,少有郁葱之象”,大宁厂一带“斧斤频施,尽成童山矣”。在这种情况下,明代末年三峡长臂猿退出了历史舞台,“两岸猿声啼不住”的景象不复存在。川西的洪雅一带“往岁木竹多近水,次今近者数十里,远者百里”。近城山地“近山童童”,滇东北的大关县已经是“童山濯濯”。 

  明清两代由于修城垣、烧炭、木商贸易,原始森林锐减,尤其是近代的商贸更使林木大遭砍伐。资料记载,1912年70余家木商云集川东汶川、茂县,采木274万m3,几乎将岷江及主要支流两岸林木砍伐殆尽。1949年,岷江上游森林覆盖率下降为30%。然而,目前在我国许多地方,木炭仍被作为冬季取暖、饮食烧烤的主要能源,小木炭一年要烧掉多少森林啊!不仅如此,西南、西北的一些省份还大量出口木炭,据报道,其中陕西省的出口量从1994年的2000多吨激增至2001年的1.2万多吨,短短几年增长5倍——这其中多少乌冈栎丧生于烈火!当然,非法烧白炭者也受到有力打击。据报道,2001年,闽赣警方联手在两省交界炸毁58座白炭窑;同年,安徽祈门强制关闭18座白炭窑——但是,此前这些白炭窑已经吞噬了多少乌冈栎!这些需要生长一百年才能长到胳膊粗,这些长在悬崖峭壁上的,寂寂无名的灌木啊!我一直渴望见到这本来平安、平凡、平静的灌木。可是,如今,我才知道:我要见到它们比砍伐它们的人还要难以见到它们!在闽北山区,我常常有机会穿越一片又一片的森林,面对那些劫后生存的次生林,面对悬崖峭壁上的草木,我常常问起乌冈栎,而获得的总是失望和忧虑的沉默。一次,一位年轻的林业科技工作者告诉我:几年前他还在闽赣交界的大山深处看到过乌冈栎;然而,不久后,它们就成了一箱箱包装精美的出口白炭。后来,当他再次来到这里时,昔日乌冈栎用绿意遮蔽的峭壁早已裸露,并经历烈日洪流,风吹雨打,彻底被“毁容”——峭壁上的薄土被冲刷殆尽,光秃秃的山坡,被洪流切割得千沟万壑,巨石遍地,满目悲情!他说,他一次次重复目睹类似的悲剧,心灵几乎麻木!如今,连他也很难得有机会亲眼看到乌冈栎了,悲乎哉!

  今年夏天,我终于意外地目睹了乌冈栎。

  我们一行人在茫荡山采风,一天,我们在溪源峡谷穿行,一泓晶亮亮,清澈见底的山溪汩汩流淌,两岸雄峰峻拔,森林郁郁。我们沿着溪边的小径前行,耳闻泉声鸟语,身拂峡谷清风,两侧千姿百态郁郁苍苍的树木汇集成由翠绿到浓绿墨绿的茫茫林海。密密匝匝的绿叶,把烈焰般的阳光过滤得稀稀疏疏,宛若斑斑点点的金色月光,清新而明媚。我们在林海中穿行,一小时前的溽暑早已消失成浓浓绿荫中一缕缕清凉的蒙蒙雾气,顿感神清气爽,心思也就融入眼前令人希冀用整个身心来感受和拥抱的树、藤、草、野花、清流、雾岚。

  水松、黑茶树、长序榆、花榈木、鹅掌楸,一棵棵珍稀树木映入眼帘,最令人赞叹的是一棵曲虬苍劲的黄枝润楠,仅齐胸高的粗壮树干,却分出五六根枝杈,更神奇的是,那些枝杈上还生长了黄桅子、白背瓜馥木、山黄皮、百两金、羊角藤、桃叶石楠、竹柏、毛山茶等八种植物,俗称“一母生八仔”,也就是说,这是一棵相当于八棵树的植物,堪称植物中的奇迹。据主人介绍,不久前,联合国有关专家考察了溪源峡谷的植被,惊喜地给予了高度评价:这是今天地球上不多见的亚热带植物博物馆。

  可是,在一棵再普通不过的树木面前,我仿佛被钉住一般,目光被这棵树上一块小木牌上的三个小字牢牢吸引住了:乌冈栎。这就是乌冈栎?这就是乌冈栎——身边的主人幽幽地告诉我。“乌冈栎”,三个瘦弱秀气的小字却十分醒目。这棵乌冈栎从峭壁上探出身来,不及胳膊粗的身躯遭受了十八级风暴般扭曲挣扎,不多的叶片褐色中透着墨绿,呈现些许亮色;粗糙的身躯上长着厚厚一层的苔藓——但这些苔藓也是灰蒙蒙的,其间流露着鲜活的生气——然而,我一瞬间深深而且强烈感受到的是,这棵树生存得太艰难了!我轻轻抚摸了一下它粗糙的身躯,顿时有如触摸到一亿载的十万里风雷!至今,想起来,我的手心还滚烫滚烫!

  在闽北,在茫荡山风景区的溪源峡谷,我终于见到了乌冈栎。但愿而且相信,它不会是也决不是闽北最后的乌冈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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