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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花开了

 云中漫步XQ 2014-05-28


                      刘荒田(刊于美国纽约《侨报周末》专栏版

                        

在四季如春的旧金山,二月里,樱树还是死样活气的,三月初也不见动静。我好几次去树下侦查,霜柿子一般的白树皮,隐隐透出青色,此外乏善可陈。估摸须再等个把月。不料,三月下旬,樱花涌到,一不作二不休,步调划一,一起酣畅,毫无保留。如果把这种瞬息间完成的巅峰状态喻为一夜情,那么,我家门前的茶树,就是爱情长跑,12月树下已结满比圣诞树上人工铃铛繁密百倍的蓓蕾。4个月过去,才开了三朵花。其余的蠢蠢欲动,但“绽开”这个步骤,费时3个月,也只裂开有如日本女优绛唇那么一点猩红。相比之下,樱花的当机立断,格外招引视线。我每年到了这个季节,必定多次绕道,驾车上金门公园日本茶亭旁边的大路,为的是观赏云蒸霞蔚的花潮。茶亭的栅栏上,一角檐牙当仁不让,死命从樱花阵中突围,以朱红和花对峙——不,二者没有敌意,只是互为陪衬,成就一片异国的扶桑风情。

当然,在旧金山,樱花之美非公园可独专。我刚才在列治文区一遍布豪宅的马路漫步,被午前阳光洗涤为一匹闪光白练的樱树,非要我停下来,流连,欣赏,乃至留下一首松尾芭蕉式俳句为“买路钱”。它嫌我缺少捷才,干脆以斜出的横枝迎面拦截,繁密花朵搁在我的额头。唔,不即不离的香,粘住鼻翼。我把树枝轻轻拨开,不舍地避过,看水泥地上,没有被碰落的花瓣,才放下心。走远了,幽香依然相伴,味道如此高傲,你说有,它在远处;你说没有,它在心田里。原来刚才贴着鼻子贪婪一嗅,它在灵魂里生了根。

我频频回头,看唯一夹在夹竹桃和梧桐树群中的樱树,想起20多年前在旧金山第一次见面、而后成为至交的诗人。他从密西西比州来访,是秋天,两人进公园散步,他在樱树林里恋栈,不叠说,可惜看不到花。于是郑重相约,下次专为赏樱而来。这个“下次”,一直没有兑现,他不是没来过,而是季节不对。这么一来,又教他遗憾地作第二次叹息,但不敢再作许诺。彼时他和我,才是中年的起步,而今都已入暮年。连身体也顾不赢,还能分心于一个太远于现实的心愿?

再想下去,别说他到了孔夫子称为“从心所欲”的年龄,难以为数千英里以外的花事分神。即使在当年也不容易办到,他在小镇开杂货店,老板伙计售货员一身数任,有钱也耗不起时间。我的住处和樱花盛开的金门公园仅仅隔十个街区,也从来没效扶桑国民,趁着花信,呼朋引类,在树下铺一块塑料布,酩酊其上,歌哭其上,呕吐其上。别拿没功夫没钱当借口,说穿了,我们爱花没到痴的程度,活得太拘谨,太没情趣。

因爱成痴,乃是至情至性。黛玉葬花,带泪诵诗,我们只听任扫街车把花瓣鲸吸进滚筒。这就分出情趣的高下了。我们只是被现实功利的秩序规范着行动的俗人,好在,做梦是自由的,许诺也是,但多数到死时依然是悬念。

那么,以尚算干净的赞美献给这样的人吧——单为看一次花信,一回日出,一次流星雨而登山临水的,那些为纪念半世纪前的初恋而寻找旧址的,那些为一只宠物,一件旧物,一次失约而流涕的,那些敢于放怀浮三大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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