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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年礼

 真友书屋 2014-06-05

成年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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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凭借小说《暗铺街》获得了当年法国的龚古尔奖。那部完美的小说描写了一个患失忆症的男人顺着微弱的线索寻找自我的故事。因此在引进的几个不同翻译版本的中文译本里,其中之一甚至把书名意译成了《寻我记》。

事实上,正如巴尔扎特的全部作品都被冠之以“人间喜剧”的总称一样,“寻我记”这个标题可以用来贴切地概括莫迪亚诺迄今为止所有的小说,其中当然也包括他的新作——《夜半撞车》。这部小说的第一句话就至少标明了两个时间维度(这不禁让人想起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那个著名的开头)以及整个故事的核心人物与事件:

 

在我即将步入成年那遥远的日子里,一天深夜,我穿过方尖碑广场,向协和广场走去,这时,一辆轿车突然从黑暗中冒了出来。

 

于是,以这次夜半撞车事件为中心,错综复杂的回忆恍若无数闪烁着荧光的微点,开始在纸面上渐渐弥漫。“撞车事件”成为坐标系的原点。“在发生这次撞车事故之前……”,“我尽力回忆发生撞车的那天夜里……”,“我记得,撞车以后……”,这些句子像露出海面的礁石那样浮现在各个章节。很显然,假如没有这个用来定位的原点,所有那些散乱的、电影片段般的场景便将失去其内在的秩序与联系。

但无论如何,“撞车事件”只是一个表面上的原点,一个引爆装置(正如所有的侦探小说都需要一个引爆事件)。就本质而言,莫迪亚诺所有小说的原点都是同一个:寻找自我(正如所有的侦探小说都在寻找凶手)。这个“迷失的自我”在他的每一部小说中都借助不同的寻找对象被折射、照亮:在《暗铺街》中,是“失去的记忆”;在《魔圈》中,是“亲爱的父亲”;而在这部《夜半撞车》中,则是神秘的金发女郎雅克琳娜。

正是这位雅克琳娜,驾驶一辆湖绿色的“菲亚特”轿车在巴黎六十年代的某个深夜撞倒了“我”。这是个被命运——或者说小说的创作者——精心选择过的的夜晚。一次恰到好处的撞击。通过绵延不绝的回忆,我们将会发现这个夜晚对于“我”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首先,当时“我”正处于一生中最迷茫的时期(有谁会在即将步入成年时不感到迷茫呢?)。小说中反复出现的“乙醚气味”正是这种迷茫的具体象征。由于迷茫,“我”中断了与身份暧昧的父亲的见面;由于迷茫,“我”开始参加精神导师博维埃尔博士的讨论会,并与聚会上一个名为埃莱娜的女孩相爱了。然后,聚焦到那个特定的撞车之夜,你会察觉到一条不显眼的线索,一句几乎漫不经心的交待:我在想,小轿车把我撞翻的那天夜里,我是否并没有送埃莱娜·纳瓦希那到北站去乘火车。

我们应当注意到,埃莱娜的离去与雅克琳娜的出现是在同一个晚上。而就在撞车之后,在“我”和雅克琳娜一道被送往医院的警车上,在她微笑着紧紧握住“我”手腕的时候,她让“我”联想起了发生在童年的另一次撞车事件。那次事件里同样有一个神秘的女郎。当时那个女郎如同母亲般的关爱,给“我”留下了鲜明而深刻的印象。于是,出于某种生命轮回的幻想,“我”认为她们很可能是同一个人。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对消失的雅克琳娜展开了锲而不舍的追寻。

他最终能找到雅克琳娜吗?她和十几年前的那个女郎真的是同一个人吗?悬念成为整个故事得以推进的驱动力。没有人会怀疑莫迪亚诺对侦探小说的热爱。不过,比起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缜密推理,他应该更倾向于雷蒙德·钱德勒的氛围营造。在这部散发出浓郁自传气息的小说里,他似乎在有意无意间透露了自己几十年来一脉相承的写作手法。他说,“我再也没有时间概念了”(简洁的段落里,现实与回忆总是梦幻般地交错);他说,“我大概过于看重地形学”(那些伴随着巴黎大街小巷的精确地名的漫游式追踪,使小说中的场景被赋予某种电影镜头般的质感);他还说,“或许也因为某种平庸,使我拘泥于具体的细节”(玫瑰红色的领带,以宿球类花草为基调的香水,呈斜坡状的卡尔诺大街……)。

然而,与侦探小说不同的是,莫迪亚诺笔下主人公的追寻行动从来都是不了了之。因为归根结底,真正的自我是永远无法寻找得到的。失落的已然失落。在《暗铺街》中,那是法国被德国法西斯占领期间一段悲伤的恋情。而在《夜半撞车》中,那是凄凉童年中昙花一现的母爱。“我”最终在一间酒吧找到了雅克琳娜,她当然也不是——不可能是——十几年前那个使“我”刻骨铭心的代表着母爱的女郎。当“我”得知这一点时,“我”不禁想到:

我一生中一段插曲,一个可能爱过我的人的面庞,一所房子,这一切永远都在遗忘和未知中摇曳。

最后他们俩一起离开了酒吧,在“又冷又清爽的空气”中,散步走回她的公寓。

正如莫迪亚诺一贯的风格,这部小说同样有一个开放式的迷雾般的结尾。然而透过那层层浓雾,我们仍能感受到一束暖黄的光线。那是虚弱的希望之光。夜半撞车事件及其所引发的一系列回忆与寻找,最终演变成了一种成年的仪式。一件人生的礼物。与小说开头那个干净而富有动感(你仿佛能听到黑暗中的急刹车声)的句子相对应,莫迪亚诺用一个意味深长的长镜头结束了这个故事:

 

她又一次告诉我,那儿有一个大阳台,能看见巴黎全景。电梯缓缓上升。她的手搭在我肩上,她在我耳旁低声说了一句话。定时亮灭灯开关已关闭,在我们的头上,只剩下小长明灯的灯光在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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