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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舟 : 重婚罪和流氓罪—— 巴西足球,在Ginga和Dunga之间摇摆

 小园幽径 2014-06-13


晓舟

在圣保罗街头,世界杯开幕前夕,示威抗议者和防暴警察对峙,而街上四处都飘扬着巴西国旗,有的国旗被踩在脚下。

“实用主义”这个词,经常被用于足球上,与“艺术至上”形成对照。而巴西足球从来都是当仁不让的“艺术足球”代言人,即使不是唯一,也是头号的代言人。实用主义这个词,貌似巴西人天然的敌人。

作为一种哲学思潮,实用主义的来源之一,是法国哲学家孔德的实证主义。茨威格在那部出版于1941年的名著《巴西:未来之国》中指出,孔德在巴西的影响大于在自己的祖国,巴西的宪法甚至大部分源于孔德的思想。1992年新启用的巴西国旗上,有一条拱形白带跨越天球,白带上写着葡萄牙文“秩序与进步”——而这一箴言也来自孔德。

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和茨威格同样在1930年代来到巴西。1934年他应圣保罗大学之邀来到巴西,这所大学当时也笼罩在孔德思想的统治之下,然而列维-斯特劳斯列的旨趣迥然有异,他发掘和沉迷的,是巴西印第安人的习俗、艺术和神话。透过孔德和列维-斯特劳斯这两位法国哲人,我们看到的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巴西:一个以西方文明为指标,追求现代性,追求秩序与进步;一个则抱持行将消失的“野性的思维”,葆有某种原始本真的活力和民族特质。现代巴西正是在这种矛盾中前行,而足球,几乎成了巴西现代发展史的最佳载体。1934年在列维-斯特劳斯抵达圣保罗之际,巴西足球队则远征欧洲,参加意大利世界杯,两种文明互相发现、互相震撼、互相汲取。但作为曾经的殖民地,巴西,毕竟只能服从于西方文化本体的统治,只是一个弱势的他者,好在足球渐渐充当了弱者的游戏兼武器。

我们可以透过足球,感受到历史强劲的节奏,在“秩序与进步”与“野性的思维”之间、在西化与本土化之间的钟摆运动,尤其是进入八十年代,尤其在军人独裁结束之后,巴西越来越卷入全球化的洪流,巴西足球也在艺术与实用之间左右摇摆。在全球化时代,足球或许是巴西人获得国族身份认同的最大媒介,但这种认同和荣誉不仅仅来自金杯,还必须来自一种信念:那就是巴西人踢的理应是全世界最漂亮的足球。只有巴西人,会去苛求乃至责难一支踢得不漂亮的冠军球队——例如1994年佩雷拉的巴西队,在很多巴西人心目中的地位,就不如1982年桑塔纳那支巴西队。

请允许我再次扯到列维-斯特劳斯,他并非足球迷,但在巴西,《忧郁的热带》的作者是一尊永恒的大神。1951年,这位人类学大师发表《种族与文化》一文,强调文化融合,强调应该将各种文化各自的优势结合起来;但到了1971年,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一场演讲中,他改变了观点,更强调文化差异,强调文化的某种不可通约性,甚至指出:“人类应当重新认识到:凡是真正的创造活动,都意味着对其他价值保持某种程度的充耳不闻,甚至干脆拒绝它们,如果不是否定它们的话。”

茨威格《巴西,未来之国》引用过达库尼亚的一个基本观点:在人类学意义上,并不存在一种“巴西人”。确实就像茨威格所说的,“走在里约热内卢的大街上,在一小时内看到的混血类型,比在其他城市一年内看到的还多”。 我想补充说:论大街上种族成分之复杂多元,只有纽约可以跟里约和圣保罗相提并论。而圣保罗,可能是我见过的美女比例最高的城市,原因之一,或许就在于混血的魅力。

巴西前总统、社会学家卡多佐曾经指出:“要如何区分谁是黑人?在长时间,无数次的种族融合之后,种族认同变得极端的主观。于是我们允许人们自己选择自己的种族。如果有人声称自己是黑人,那么在政府看来,他就是个黑人。”拜仁中卫丹特在世界杯纪录片上赞美巴伊亚——巴西文化的根,黑人文化的根,他当然自认是黑人,而罗纳尔多却自认自己是白人——尽管他老爹看起来显然很黑——然而,这种黑白分明,非黑即白的区分,在巴西到底有多大意义呢?那只能说明种族歧视的阴影犹在。

恰恰是黑白不分明的巴西人将黑白分明的足球发展为一种迷人的艺术,巴西足球正好完美地代表了在文化融合与文化差异的矛盾中摇摆的巴西灵魂——它的迷茫,它的骄傲。但前提是,它还看得清自己的灵魂。

巴西足球一向被称作“桑巴足球”,但更有趣的称呼,其实似乎应该叫“Ginga soccer”。那部著名的纪录电影《Ginga》淋漓尽致地揭示了巴西足球的灵魂,所谓Ginga,多少和种叫卡波耶拉(Capoeira)的舞蹈艺术兼武术有相同血脉,卡波耶拉又源于16世纪的巴西非裔黑奴,既能自娱自乐,又具有某种反抗和战斗气息,直到1930年代后才被正式允许民间传习,这恰好和当时方兴未艾的足球狂潮形成合流,从卡波耶拉到Ginga的腾挪闪躲技巧,是巴西足球的根,是巴西的国粹。

(资料图:内马尔闪耀巴西世界杯揭幕战;)

而这就是内马尔的意义——这就是为什么在揭幕战,在走出赛场前,内马尔会回头一一跟每一个队友拥抱,他才22岁,俨然已是这支球队的老大。尽管从对克罗地亚的比赛看,这支巴西队似乎还是欠缺一点冠军的绝对实力,尽管斯科拉里依旧认为西班牙队才是最大热门,尽管从揭幕战看内马尔还是稍嫌冲动(一张没有必要的黄牌,这样冲动下去,不会打进决赛却要累计黄牌停赛吧)和随意(一次儿戏般的回传差点酿成大祸),但毕竟巴西人从他身上看到了四年前邓加(Dunga)那支巴西队身上缺少的,那股巴西足球的灵魂——Ginga。巴西足球的发展史,是从Ginga到Dunga,现在,又指望着内马尔梦回Ginga了。

(资料图:巴西前任主帅邓加)

看起来内马尔和奥斯卡很有些1994年罗马里奥和贝贝托梦幻组合的味道,1994年夺冠的佩雷拉依旧坐在教练席上辅助斯科拉里,但时隔二十年,虽然内马尔和奥斯卡肯定不亚于罗马里奥和贝贝托,但这支巴西队真的会比1994年那一支好看么?对巴西人来说,好看真的还有那么重要——一种不容置喙、义无反顾、大美无言的桑巴精神,还有那么重要吗?

(资料图:佩雷拉与斯科拉里;)

希腊诗人埃利蒂斯有诗云,既要爱又要梦想,便是犯重婚罪。那么对于世界杯上的巴西人来说:既要爱又要梦想,还要金杯;既要好看,又要实用——那就不只是犯了重婚罪,还犯了流氓罪。

而这就是巴西足球的双重罪孽和双重使命——既要艺术,又要结果,用至高的美,去与魔鬼赌一个冠军。

然而,在1950年马拉卡纳惨败的历史阴影下,巴西人对待时隔64年之后重回巴西的又一次世界杯,似乎不敢有过高的奢求。历史的钟摆似乎静止了——巴西人渐渐进入了“给我冠军,其余免谈”的要了亲命节奏。罗伯托·卡洛斯又在媒体上渲染那个著名的巴西命题:“对巴西队来说,第二名和最后一名没有区别。”

尽管我对巴西队能否打进决赛并无十足把握,但还是决定冒险购买决赛昂贵的黄牛票。从1950到2014,马拉卡纳之剑一直在天上飞舞,命令巴西队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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