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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探春的软肋在哪里

 风临酒把2 2014-06-20

《红楼梦》第五十五回摘录:

这日王夫人正是往锦乡侯府去赴席,李纨与探春早已梳洗,伺候出门去后,回至厅上坐了。刚吃茶时,只见吴新登的媳妇进来回说:“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昨日死了。昨日回过太太,太太说知道了,叫回姑娘奶奶来。”说毕,便垂手旁侍,再不言语。彼时来回话者不少,都打听他二人办事如何:若办得妥当,大家则安个畏惧之心,若少有嫌隙不当之处,不但不畏伏,出二门还要编出许多笑话来取笑。吴新登的媳妇心中已有主意,若是凤姐前,他便早已献勤说出许多主意,又查出许多旧例来任凤姐儿拣择施行。如今他藐视李纨老实,探春是青年的姑娘,所以只说出这一句话来,试他二人有何主见。探春便问李纨。

李纨想了一想,便道:“前儿袭人的妈死了,听见说赏银四十两。这也赏他四十两罢了。”吴新登家的听了,忙答应了是,接了对牌就走。探春道:“你且回来。”吴新登家的只得回来。探春道:“你且别支银子。我且问你:那几年老太太屋里的几位老姨奶奶,也有家里的也有外头的这两个分别。家里的若死了人是赏多少,外头的死了人是赏多少,你且说两个我们听听。”一问,吴新登家的便都忘了,忙陪笑回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赏多少,谁还敢争不成?”探春笑道:“这话胡闹。依我说,赏一百倒好。若不按例,别说你们笑话,明儿也难见你二奶奶。”吴新登家的笑道:“既这么说,我查旧帐去,此时却记不得。”探春笑道:“你办事办老了的,还记不得,倒来难我们。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现查去?若有这道理,凤姐姐还不算利害,也就是算宽厚了!还不快找了来我瞧。再迟一日,不说你们粗心,反象我们没主意了。”吴新登家的满面通红,忙转身出来。众媳妇们都伸舌头。这里又回别的事。

一时,吴家的取了旧帐来。探春看时,两个家里的赏过皆二十两,两个外头的皆赏过四十两。外还有两个外头的,一个赏过一百两,一个赏过六十两。这两笔底下皆有原故:一个是隔省迁父母之柩,外赏六十两,一个是现买葬地,外赏二十两。探春便递与李纨看了。探春便说:“给他二十两银子。把这帐留下,我们细看看。”吴新登家的去了。忽见赵姨娘进来,李纨探春忙让坐。赵姨娘开口便说道:“这屋里的人都踩下我的头去还罢了。姑娘你也想一想,该替我出气才是。”一面说,一面眼泪鼻涕哭起来。探春忙道:“姨娘这话说谁,我竟不解。谁踩姨娘的头?说出来我替姨娘出气。”赵姨娘道:“姑娘现踩我,我告诉谁!”探春听说,忙站起来,说道:“我并不敢。”李纨也站起来劝。赵姨娘道:“你们请坐下,听我说。我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又有你和你兄弟,这会子连袭人都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连你也没脸面,别说我了!”

探春笑道:“原来为这个。我说我并不敢犯法违理。”一面便坐了,拿帐翻与赵姨娘看,又念与他听,又说道:“这是祖宗手里旧规矩,人人都依着,偏我改了不成?也不但袭人,将来环儿收了外头的,自然也是同袭人一样。这原不是什么争大争小的事,讲不到有脸没脸的话上。他是太太的奴才,我是按着旧规矩办。说办的好,领祖宗的恩典,太太的恩典,若说办的不均,那是他糊涂不知福,也只好凭他抱怨去。太太连房子赏了人,我有什么有脸之处,一文不赏,我也没什么没脸之处。依我说,太太不在家,姨娘安静些养神罢了,何苦只要操心。太太满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太太满心里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照管家务,还没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来作践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为难不叫我管,那才正经没脸,连姨娘也真没脸!”一面说,一面不禁滚下泪来。

赵姨娘没了别话答对,便说道:“太太疼你,你越发拉扯拉扯我们。你只顾讨太太的疼,就把我们忘了。”探春道:“我怎么忘了?叫我怎么拉扯?这也问你们各人,那一个主子不疼出力得用的人?那一个好人用人拉扯的?”李纨在旁只管劝说:“姨娘别生气。也怨不得姑娘,他满心里要拉扯,口里怎么说的出来。”探春忙道:“这大嫂子也糊涂了。我拉扯谁?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他们的好歹,你们该知道,与我什么相干。”赵姨娘气的问道:“谁叫你拉扯别人去了?你不当家我也不来问你。你如今现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了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们尖酸刻薄,可惜太太有恩无处使。姑娘放心,这也使不着你的银子。明儿等出了阁,我还想你额外照看赵家呢。如今没有长羽毛,就忘了根本,只拣高枝儿飞去了!”

探春没听完,已气的脸白气噎,抽抽咽咽的一面哭,一面问道:“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我倒素习按理尊敬,越发敬出这些亲戚来了。既这么说,环儿出去为什么赵国基又站起来,又跟他上学?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款来?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也不知谁给谁没脸?幸亏我还明白,但凡糊涂不知理的,早急了。”李纨急的只管劝,赵姨娘只管还唠叨。

忽听有人说:“二奶奶打发平姑娘说话来了。”赵姨娘听说,方把口止住。只见平儿进来,赵姨娘忙陪笑让坐,又忙问:“你奶奶好些?我正要瞧去,就只没得空儿。”李纨见平儿进来,因问他来做什么。平儿笑道:“奶奶说,赵姨奶奶的兄弟没了,恐怕奶奶和姑娘不知有旧例,若照常例,只得二十两。如今请姑娘裁夺着,再添些也使得。”探春早已拭去泪痕,忙说道:“又好好的添什么,谁又是二十四个月养下来的?不然也是那出兵放马背着主子逃出命来过的人不成?你主子真个倒巧,叫我开了例,他做好人,拿着太太不心疼的钱,乐的做人情。你告诉他,我不敢添减,混出主意。他添他施恩,等他好了出来,爱怎么添了去。”平儿一来时已明白了对半,今听这一番话,越发会意,见探春有怒色,便不敢以往日喜乐之时相待,只一边垂手默侍。

时值宝钗也从上房中来,探春等忙起身让坐。未及开言,又有一个媳妇进来回事。因探春才哭了,便有三四个小丫鬟捧了沐盆,巾帕,靶镜等物来。此时探春因盘膝坐在矮板榻上,那捧盆的丫鬟走至跟前,便双膝跪下,高捧沐盆,那两个小丫鬟,也都在旁屈膝捧着巾帕并靶镜脂粉之饰。平儿见待书不在这里,便忙上来与探春挽袖卸镯,又接过一条大手巾来,将探春面前衣襟掩了。探春方伸手向面盆中盥沐。那媳妇便回道:“回奶奶姑娘,家学里支环爷和兰哥儿的一年公费。”平儿先道:“你忙什么!你睁着眼看见姑娘洗脸,你不出去伺候着,先说话来。二奶奶跟前你也这么没眼色来着?姑娘虽然恩宽,我去回了二奶奶,只说你们眼里都没姑娘,你们都吃了亏,可别怨我。”唬的那个媳妇忙陪笑道:“我粗心了。”一面说,一面忙退出去。

探春一面匀脸,一面向平儿冷笑道:“你迟了一步,还有可笑的:连吴姐姐这么个办老了事的,也不查清楚了,就来混我们。幸亏我们问他,他竟有脸说忘了。我说他回你主子事也忘了再找去?我料着你那主子未必有耐性儿等他去找。”平儿忙笑道:“他有这一次,管包腿上的筋早折了两根。姑娘别信他们。那是他们瞅着大奶奶是个菩萨,姑娘又是个腼腆小姐,固然是托懒来混。”说着,又向门外说道:“你们只管撒野,等奶奶大安了,咱们再说。”门外的众媳妇都笑道:“姑娘,你是个最明白的人,俗语说,一人作罪一人当,我们并不敢欺蔽小姐。如今小姐是娇客,若认真惹恼了,死无葬身之地。”



博主点评:


对年轻人来说,找不到定位或者找错了定位是一件痛苦的事。贾宝玉因为不适应当时的社会找不到定位,黛玉一死他就出家了。薛宝钗因为找错了定位,一心想做宝玉的妻子而让自己深陷痛苦。最后和宝玉结了婚却没有夫妻之实。宝玉出家她只能一辈子孤老,做一个贞洁烈妇。王熙凤和妙玉都因为找到了定位,活得有声有色。王熙凤像森林里茁壮成长的大树,妙玉则像栊翠庵里的一株红梅。晴雯生前是个丫鬟,她不甘心自己的定位。贾宝玉在她死后,通过想象把她定位成了芙蓉花神。她若有知,应该对这个定位很满意。


大观园里只有贾探春对自己的定位非常敏感,时常感到苦恼。她是正经主子,但她是庶出,她的生母是贾政的妾赵姨娘。赵姨娘是贾家家奴出身,她的父母就是贾家的奴才。她的哥哥赵国基虽是她儿子贾环的舅舅,但身份是贾环的奴才——“环儿出去为什么赵国基又站起来,又跟他上学?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款来?”探春对自己的出身非常痛恨,所以非常要强。一方面和她生母严格划清界限,另一方面端的主子架子比谁都大,以资补偿。


王熙凤病了,王夫人让她和李纨代为照管家务,她觉得非常光荣,因为王夫人并未因为她是庶出而轻看她。偏偏这个时候,赵姨娘又来找她麻烦,再一次当众提醒她有一个做奴才的妈。赵姨娘这个人肚子争气人不争气,没有当主子的能力所以一直被定位成奴才。想必她也曾经努力想变得端庄贤惠跻身管理层,可是总得不到贾母和王夫人的认可,后来索性不装了,由着性子胡作非为。这也好理解,她不撒泼,就得不到她要的东西,她一撒泼,众人看在贾政和她生了两个孩子的份上都会让她三分。


赵姨娘的哥哥死了,想着女儿正好在管事,可以多拿些抚恤金。没想到探春给她的竟然比袭人的还少,她气不过跑来质问探春——“我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又有你和你兄弟,这会子连袭人都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连你也没脸面,别说我了!”——她一来就打亲情牌,可这正触了探春的霉头。探春正在做当家的主子,地位比嫡出的小姐还要尊贵。她如果这时候照顾了赵姨娘就等于自降身价自毁形象,让人背后嘲笑:看,到底是庶出的,母女连心呢!所以,她不但自己不会照顾赵姨娘,别人要照顾她也会断然喝止,因为是在提醒她是庶出。


先是一个仆人提醒她是庶出——吴新登家的忙陪笑回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赏多少,谁还敢争不成?”探春听了恼火,但对奴才她不屑发脾气,于是笑道:“这话胡闹。依我说,赏一百倒好。若不按例,别说你们笑话,明儿也难见你二奶奶。”之后李纨又来提醒她是庶出——李纨在旁只管劝说:“姨娘别生气。也怨不得姑娘,他满心里要拉扯,口里怎么说的出来。”探春忙道:“这大嫂子也糊涂了。我拉扯谁?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他们的好歹,你们该知道,与我什么相干。”——她这是急了,李纨让她端好的主子架子晃悠了一下,她赶紧踩在赵姨娘身上好歹是稳住了。


最后是王熙凤来提醒她是庶出——平儿笑道:“奶奶说,赵姨奶奶的兄弟没了,恐怕奶奶和姑娘不知有旧例,若照常例,只得二十两。如今请姑娘裁夺着,再添些也使得。”王熙凤虽然抱病,但大情小事还是一手掌握。她的意思是,我把规定告诉你,给多少是你的事。给多了,王夫人怪罪下来,她没有责任;王夫人不怪罪,她乐得给探春做个顺水人情。探春知道她的想法,所以对平儿说:“你主子真个倒巧,叫我开了例,他做好人,拿着太太不心疼的钱,乐的做人情。你告诉他,我不敢添减,混出主意。他添他施恩,等他好了出来,爱怎么添了去。”


探春到底年轻沉不住气,说话做事常常图穷匕见,弄得气氛很紧张——“平儿一来时已明白了对半,今听这一番话,越发会意,见探春有怒色,便不敢以往日喜乐之时相待,只一边垂手默侍。”她对赵姨娘更缺乏耐心,几句话下来就气得脸白气噎,把主子架子一摔,哭骂起来:“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也不知谁给谁没脸?幸亏我还明白,但凡糊涂不知理的,早急了。”李纨急的只管劝,赵姨娘只管还唠叨。要是把薛宝钗换做她,只会对赵姨娘笑道:“姨娘来得不巧,老太太正差人交代我办一桩要紧事,等我得空再和您单聊。”然后叫丫鬟带她下去吃茶。


经过赵姨娘这一闹,探春的主子架子亟待恢复,比以往任何时候拿得都大,因此曹雪芹在这里费了不少笔墨——因探春才哭了,便有三四个小丫鬟捧了沐盆,巾帕,靶镜等物来。此时探春因盘膝坐在矮板榻上,那捧盆的丫鬟走至跟前,便双膝跪下,高捧沐盆,那两个小丫鬟,也都在旁屈膝捧着巾帕并靶镜脂粉之饰。平儿见待书不在这里,便忙上来与探春挽袖卸镯,又接过一条大手巾来,将探春面前衣襟掩了。探春方伸手向面盆中盥沐。——这样尊贵,这样气派,宫里的贵妃娘娘也不过如此。


据红学家考证,探春最后是被皇帝认作干女儿派出去和亲了。远嫁国外,再没人知道她的庶出身份,知道了也不会在意,对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躲了贾家的覆灭,还在异国做了王妃,人生有了一个适合她的定位。她是贾府的幸运儿,是《红楼梦》里一个大悲大喜的人物。她的特别之处在于——她的出身和做王妃都不是她自己能选择的,她的幸与不幸都是命运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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