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80岁的老太太,望上去仿佛六旬之人,言语温婉,举止细腻。我们这些比她年轻了半个世纪的女人,跟她坐在同一张桌子上饮食,那种感觉是,这桌子上唯一的淑女是欧婆婆,其它的统统不能算是女人。老太太温存,我们粗犷;老太太慢悠悠,我们急吼吼;老太太细嚼慢咽,我们狼吞虎咽;老太太享受,我们不懂。一张桌子上流淌而过的岁月风尘,让我们叹为观止,而至少有一种东西,是再也不会被风蚀的,这种好东西,叫做“女人味”。 深秋的午后,新天地里落叶满地,黄昏的风一起,金色的阳光被吹成一把一把的碎金,洒进那些整新如旧的石库门里,那儿散坐着各种肤色、各种发质、各种风情的人们,他们从世界各地不远万里来到此地,专程来消磨一杯韵味独特的下午茶。 在上海的新天地里,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 香港世联顾问集团的董事长林乃仁,曾担任新天地的公关顾问。当时新天地的动迁还没有结束,一日,林乃仁去动迁地的石库门中做调查,遇到一位七十多岁的上海老婆婆。老人在新天地的原址上住了一辈子,乍一眼望上去,也就是上海马路上常见的那种买汰烧、衣着普通的老婆婆。 林乃仁问老婆婆是否愿意搬走,老婆婆说当然愿意。 为什么呢?林乃仁再问。 因为可以住楼房去了啊。老婆婆高兴地说。老婆婆叹息这里没有抽水马桶、住了足足36户人家,房子跟人一样年纪老迈,又破又小。但是还是有一些留恋的,毕竟住了一辈子,曾在这里结婚,曾在这里生子。 林乃仁和老婆婆絮絮叨叨地聊家常,聊了半个小时。谈话结束时,老婆婆提出,想跟老房子一起留个念,希望林乃仁能给她拍张照片。林乃仁立刻一口答应,老婆婆开心地说:那你等我半小时。 林乃仁很诧异,香港人惜时如金,鲜少遇到这种请等半个小时的请求。但是林乃仁还是同意了等她。 半个小时后,当老婆婆重新出现在林乃仁面前的时候,那个情景,林乃仁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老婆婆已经换了一身鲜艳的旗袍,发髻梳得一丝不乱,唇上还涂了淡淡的口红。 这就是上海啊!林乃仁向周围的人说这个故事的时候,四周唏嘘不已。 这就是上海啊,破败的石库门里一个七旬老妇,轻易就击倒了一个见多识广的董事长,这个家庭主妇半个小时里成就了一篇上海神话,让无数人口耳相传。上海人这种天生的优雅气质,底子深厚的风情,令上海以外的人爱煞、羡煞、急煞,企图拷贝却永远走样。 上海女作家程乃珊说,上海人有种与生俱来的优皮意识。即使在“36元万岁”的年代,上海人穿一身蓝布中山装,也掖得笔挺整齐。从前巴掌大的一块亭子间,上海人就有本事塞进全套捷克式家具加吸顶壁灯还有落地灯。上海人无论住在多么逼仄的屋子里,照样花心思搞得满屋子花木扶疏,五十块钱买来的茶几上,铺着手工精致的蕾丝茶巾。香香的玫瑰茶,淡淡的恩雅,欢迎你随时推门进去拍张照片登载到时尚家居杂志上去。在任何物质匮乏的日子里,上海人仍可以将生活安排出不可思议的精致和乐惠。所以,当今天,上海横空出世一个新天地的时候,惊诧的是上海以外的人,上海人自己一点不惊,上海人觉得,这种东西,上海人天生就拥有,前世里就有,过去的半个世纪里没有,不是他们的问题,今天有了,才对。 这几年,上海的小资风情,备受全国人民关注,踩着小康步伐,一路小跑着茁壮成长的上海小资,仿佛是上海这座城市的一个摩登指数,安妮宝贝倾力描述的那种质地滑软如丝绸的小资境界,是我们时代的热销商品,因为那里面含混着一个集体美梦,让人信仰并着迷。而其实,小荷尖尖的小资,不过是上海幸福的一个浅薄表征,真正体现上海的摩登韵致的,还另有其人――那种叫做“老克腊”的老男老女,他们和她们在上海已经默默引领风骚长达半个世纪,他们随便撕一点皮毛给小资们,都够孩子们咀嚼再三的。 至于老克腊里的女人,另有温煦的称呼,比如“时髦外婆”是其中一种。那些婆婆,满头银丝一丝不苟地烫成松软文静的细卷儿,恰到好处地蓬松起来,娟秀知性,温存妩媚,让人心生尊敬。她们的这头头发,既不是欢天喜地地堆成夸张的高峰,也不会粗枝大叶地干枯散乱。体面两字,在这些时髦外婆的头发上,真是体现得丝丝入扣。她们穿略略鲜艳的衣衫,不太喜欢黯淡的色彩,也不会挑明艳得桃红柳绿的那些颜色。款式是规规矩矩的老式,绝对不会大胆前卫不知分寸,最难得是她们会穿衣服,穿什么是什么,比起小资来,韵味更加深长悠远,那是岁月积累的成就。比如她们穿旗袍风韵一流,小资是难望项背的。再来是时髦婆婆们的那份教养,真正叫人没有话讲,说话柔声细语,举止轻拿轻放,平跟皮鞋一尘不染,如落花飘零一般地走在地上,这样的婆婆,哪怕年纪七旬,一样有人痴痴迷恋上去。到了年底圣诞,小资们手脚生涩,不知道如何装点圣诞树,还要去淘一本指南手册来临时抱佛脚,时髦外婆微笑一笑,午睡起来信手拈来就帮忙打扮了一株气韵温馨的圣诞树,顺便还给小资把圣诞派对上的冷餐菜单一一拟定,让初出茅庐的小资们深觉革命尚未成功,小资仍需努力。 时髦外婆大多难得现出倦容,她们十分讲究保养,红枣桂圆白木耳,一样一样拿冰糖慢火炖了来吃,不过看她们吃补品,并没有迫不及待时不我予的饥饿感,而是从容不迫跟生命为友的一种恬淡。她们不会一掷千金地去买昂贵的SK II的面膜,而是用一砖细白的豆腐轻轻敷在岁月沧桑的脸上,并且引经据典地告诉你这是陆小曼的秘方。但是如果小资要去买口红和腮红的话,倒是很有必要听一听时髦外婆的意见的,时髦外婆会告诉小资,淡杏色的腮红有多么娇艳,玫瑰红的唇要配骨感瘦削的面庞,圆团团的脸相一定要避开古铜色一类的口红。她们见识多广,经验老道,给的都是最窝心的意见。 一旦困倦起来,婆婆们自会掩门休息,绝对不会当众流着口水瞌睡。闺门里带来的好教养,是刻在了她们骨子里的品质,她们无论经历多少不堪的岁月磨难,都不会遗失这些。她们玩乐的兴致经常是饱满高昂的,人生有趣,这是在她们曾经衣食无忧的少女时代就清楚的真谛。在她们的少女时代,曾经是热衷体育的前卫分子,打篮球、打网球、学游泳、骑自行车,她们都是身轻如燕的。至于跳舞,她们的工架一端出来,是要小资们惊艳的。细腻柔美,舞步精准,小资们亦步亦趋都学不像。上海女作价陈丹燕在她的《上海的狐步舞》里,曾经写到,在她的青春时代,听过老克腊们这样的叹息:“你们这些人,哪里还会知道什么狐步舞,你们是再也看不到那样繁华的上海了,你们现在成了乡下人。”倔强地向往着小资生活的陈丹燕,愤懑地、咬牙切齿地写到:而老天有眼,我们还没有老,又能跳从前的舞了,虽然是穿着家织的毛裤、在逼仄的屋子里、蠢笨地跳着华尔兹。 上海的时髦外婆,十个有九个半是讲究美食的女人,她们大多自己就烧得一手好菜,什么是最好吃的上海菜?时髦外婆的菜就是啊。现在的上海馆子里,偶尔也会在菜牌上登载出“老外婆红烧肉”这类的菜品,骗一骗没有见识的食客。其实红烧肉是粗菜,时髦外婆是不屑于染指的。她们的下午茶常常有自己亲手做的虾仁馄饨,或者冬笋年糕,或者美人玫瑰冻,或者火腿粥,或者蟹粉汤团。黄昏时分,结束了牌桌上的怡情小战,外婆们听听老唱片,吃吃下午茶,中产生活夫复何求。 有意思的是,上海的这些时髦外婆、老克腊的考究生活,都是关起门来低调进行的,不像小资们高调冲刺,喧哗骚动。老克腊们、时髦外婆们,没有气焰,与世无争,从容不迫地把自己的生活品位坚持到底。所以,一般人想看也看不到他们和她们的生活。就像文章开头我们提到的那位新天地的老婆婆,如果不是要跟老宅子一起合影留念,你又怎么见得到她的庐山面目?她还只是换了一身旗袍梳了一个头,已经惊世骇俗了,如果你走进她的日子里去观摩一番,不知要被她惊跌多少个跟头呢。 不过,如果你以为上海的这些老人家都是超脱在世外的福人,所以才得以保持住那么多的优雅和精致,那就是一个天大的误会了。她们和他们,跟所有的中国人一样,密密切切地走过新中国半个多世纪的政治运动和经济困窘,那些苦难,她们和他们一个也没有逃过。曾经的粗茶淡饭,曾经的难以为继,曾经的痛不欲生,他们统统都跟我们一样赤身体验。晚上在昏黄的灯光下,凭着记忆,给子女讲讲从前看过的好莱坞电影、《国家地理杂志》,顺便把孩子的英语课给补上了。就像上海女作家程乃珊所记得的:就是在工宣队头头最最吃香的年头,上海的时髦外婆也不屑于把如花女儿下嫁给刚刚进城的所谓干部,她们选女婿依然抱持自己独特的标准,未来的女婿要懂得三种油:白脱油、掼奶油、色拉油。当年不知多少工宣队头头听完这三种崇高莫名的油,在心底深处叹了一口偃旗息鼓的气。 (来源:新浪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