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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先启后的<文赋>|辞赋资料库

 临泉书屋 2014-06-25

承先启后的<文赋>

林钟勇
一、        导言
    魏晋南北朝时代是中国文学批评的昌盛时期,前有曹丕的<典论论文>开导,后则产生《文心雕龙》、《诗品》等系统的文学批评专著产生,而在此之间有着承先启后的枢纽位置的,则不得不推陆机的<文赋>了。
    陆机,字士衡,吴群华亭人(今上海松江)。祖陆逊为吴国丞相;父陆抗居职吴国大司马。年少时袭父亲之荫为牙门将军,年二十而吴灭,乃退居旧里,与弟云闭门勤学,积十一年,名誉遍布京华,于是被征为太子洗马,与弟陆云入洛阳,曾任平原内史,世称「陆平原」。司徒张华素重其名,如旧相识,以文录呈。天才绮练,当时独绝,新声妙句,系踪张、蔡。成都王颖起兵讨伐长沙王义,任后将军河北大都督,兵败被杀。
    <文赋>之所以会在此时被创作出来,其实有它的时代背景,从内缘来看,
陆机生存的年代正当西晋太康时,承继着先秦、两汉著作风气的影响,当时的文人多喜著作,陆机自是其中之一。从自己实际的创作经验,知道行文的困难──「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进而了解别人创作的用心──「余每观才士之作,窃有以得其用心」,陆机就是靠着这直接、间接的经验写下这篇有系统的文论。
再就外缘因素来说,<文赋>的产生亦受当时大环境的影响。
    魏晋承继秦汉的著作风气,加以经学衰微,一般士人多好著述,诸如曹丕的<典论论文>、王肃<正论>都是,<文赋>正是其中重要的一篇著作。再者,汉代士人清议时政,发展到魏晋,清谈盛行,而谈辨的主题主要在玄学、才性、言意、文学体用等论题,影响<文赋>重视声律;并且在重人物品鉴及才性名理,例如:刘邵<人物志>、钟会<四本论>、《世说新语》的出现,对<文赋>的「情性说」不无影响。
    其次,魏晋以来,乐府、五言诗兴盛,各种体裁运用日广,因各文体显现出不同的内容形式,「文体论」因此产生。而魏晋文章趋于华靡,重骈俪、用典,文章流于有文无质,有志之士欲振靡风,文论著作乃日出,加以秦汉以来,诸子诗赋作品无不美其文彩、相互争奇,对于创作方法与修辞技巧有很大影响,<文赋>中对骈偶音律的重视必由此出。
    其他或因各文体、各代作家古今变异的迹象,启示了<文赋>通变的原理;或对于古今沿变有敏锐的观察与批评,故产生「反模拟、贵创新」的意见;或是君主的提倡,莫不受时代刺激与其时代背景息息相关。故以下就针对<文赋>正文,一一剖析,俾使能对<文赋>的论文主张及承先启后的重要性,作一详尽的阐释。

二、        <文赋>的创作论
    <文赋>使用的语言是抽象的、暗示的、象征的,但是对于文章的创作则有许多突出的见解。第一段首先披露写作的动机为何,以下分别对文章的作法、要素、技巧、评断等,做出自己的看法。他认为文章创作的原因,是作家受到外在刺激及前人启发要求,在外在物、内在意的表现要求下,而开始的。主要的课题有:

(一)    创作准备与构思
    创作之前的准备工作应是如何的呢?<文赋>中提到:
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
创作前应在生活上培养对外物审慎观察的能力,进而能应物而发「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在学养上则应从典籍中吸取内在高洁的情思,藉以培养自己的创作意念,并且从中得到外在优美文辞表达技巧,即能达到「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以便在创作构思时,将这些情思技巧融入自己的情思之中,表现出来。
    创作过程的中心要素是构思,构思有利于解决文意物的矛盾,其过程可分为三大阶段,首先应做到「皆收视反听,耽思旁讯」即专心一致,去除干扰。构思与观察不同,它必须在心灵上清纯静虑无杂质,从精神上获得虚静专一,则思虑始能深邃高远,情境才能表现于文思之中,当你将精神集中于一个主题时,外物无法干扰,你就可以广泛的去思维,所谓「磬澄心以凝思,眇众虑而为言」,于是便可以「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意即「想象」的产生,故构思的第二个历程就是要能「精骛八极,心游万仞」、「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盖文章虽贵在取材现实,然若无想象力的组织与锻炼,一味以实际经验为之,势必流于平凡庸弱,故必待想象予以补足。
    构思至想象似乎已成,但此时还未能下笔,因为想象虽然已经包含文意的要旨,但仍属简单、抽象的轮廓,要到意立时,方才能将构思转为详尽的实构,故构思的第三阶段为「立意」。「意以称物」的境地逐渐在脑海中呈现、活动起来,于是「情曈昽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高远的愈进,深邃的益美。立意要能深广,不仅要精,而且要多,凡是相关的问题都要涉及。更进一步将准备涵养的典籍资料予以运用融入至文思之中,至此意与辞交互融合,便能「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浮藻联翩,若翰鸟缨缴而坠曾云之峻」,方才可以下笔创作。

(二)    布局组织及用词:
    进入正式的文章写作,首先要面对的就是谋篇布局与谴词用句的问题。在谋篇修辞上,陆机以为要「或因枝以振叶,或淞波以讨源,或本隐以之显,或求易而得难」,意即无论是意(理)是文(辞),都必须要审慎安排,要以理为根本、以辞为枝叶、以情为精神。就形式的修辞上,要能「抱景者咸叩,恨响者毕弹」,掌握被描绘的事物它的形象及声音,再将其加工联系,令百义而一意,在运用修辞时更要注重美感呈现,所谓「或藻思绮合,清丽芊眠。炳若缛绣,凄若繁弦」「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贵妍」;就内容而言,应以「理」为根基、以情为精神,因为文章创作乃是一种由无到有的过程,全赖作者的心(即文「思」),因心生情,所以情实在是文章的精神,若无情感则会「六情底滞,兀若枯木」,故文章写作须「信情貌之不差,故每变而在颜;思涉乐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叹」,其情感必须要内外一致。
    再就谴词用字来说,写作文章时要重意文句的锻炼,重视作文的技巧,于是<文赋>接着提出五要及五病,所谓五要是指创作时应注意到音韵和谐、知所剪裁、建立主旨、力避袭旧,还要保存佳句。立意最美的是要合神理,而神理要高妙,必须要靠音节上的工夫,所以作文首先要重视音韵的问题,音调不能一成不变,但也不能毫无节度,因此必须要注意和谐度,故作文首要注意音韵和谐;再者,次序舛误会妨害辞意,欲使「辞」「理」融洽须「考殿最于锱铢,定去留于毫芒,苟铨衡之所截,固应绳其必当」,予以剪裁令文辞组织与思想理路相合;次序义理既已剪裁适当,但若「文繁理富而意不指适」,则文章之美不复存矣!故需「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主旨既明,声色又美,但若袭陈言,则文章便失去活力,故「虽杼轴于予怀,怵他人之我先,苟伤廉而衍义,亦虽爱而必损」必须「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余韵。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未振」要发古人之所未发,言前人之所未言;至于佳句是妙手偶然得到的,它能造成「石蕴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为避免文章流为平庸、增加全文的光彩,应保存佳句,适时的予以运用。
    再就文章五病来说,<文赋>提及:
或托言于短韵,对穷迹而孤兴:俯寂寞而无友,仰寥廓而莫承。譬偏弦之独张,含清唱而靡应。或寄辞于瘁音,徒靡言而弗华:混妍蚩而成体,累良质而为瑕。象下管之偏疾,故虽应而不和。或遗理以存异,徒寻虚以逐微:言寡情而鲜爱,辞浮漂而不归。犹弦么而征急,虽和而不悲。或奔放以谐合,务嘈囋而妖治:徒悦目而偶俗,固高声而曲下。寤防露与桑间,又虽悲而不雅。或清虚以婉约,每除烦而去滥:阙大羹之遗味,同朱弦之清泛。虽一唱而三叹,固既雅而不艳。
才能浅薄者容易语意贫乏,内容单调枯寂无味,而篇幅短小不能有所接应产生共鸣,有如「偏弦之独张,含清唱而靡应」故为文者应先去枯寂之病;欲矫枯寂之失乃力求丰富,语意上虽有接应,但自己的功力却不够,缺乏组织条理不能协调一致,以至于美句与失败句相杂,故有繁杂之病;第三个弊病为空虚之病,盖欲矫繁杂之失既有功力,但若无义理情爱,作品易「犹弦么而征急,虽和而不悲」流于游荡空虚不足以动人矣。但若一昧力求虚靡,虽情感奔放却过于放浪无所节制,作品易流于低俗而格调不高,产生不雅之病。文章既雅,但若雅正朴质过了头,无所文饰,便会落入言外无味、枯槁呆板没有价值,故文章应忌的第五病为过质之病。

三、        <文赋>的特色
(一)      内容与形式两全
    汉以前的文章重视内容,陆机以为「理」虽重要,但是形式上的音律修辞亦不可偏废,也应论究。<文赋>依其换韵的情形,主要可分为二十个小节,最长的小节二十八句,最短的有六句,每节以六言为基调,配合其他四言、长短句,以工整的骈赋形式组成 ,由<文赋>的这些特点可知,陆机的论文主张有骈偶的特色;再者文中亦曰:「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可见他已经注意到「韵」「合」的问题,意即「同声相应」、「异声相从」;「前有浮声」、「后需切响」,不过须注意的是,他讲的韵律是自然的,且已重视其中的协调性,要求「音声迭代」、「凄若繁弦」、「音泠泠而盈耳」虽无一定的规则可循,低随着情质的变迁,作适当的分配「苟达变而识次,犹开流而纳泉」。<文赋>亦以为每个人的情性都不同,在体物时便有异,写作时选用的文体假会有所不同,呈现出来的文章风格自然会有所不同,按陆机的分法,文体可分为十类。盖文体虽众,但应辨别其中得失,知道何种文体适合何种情感的表达。
    就内容上说,文章若空有形式若无情感,则会「六情底滞,兀若枯木」,文章写作应「遵四时以兴叹,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芬芳」也就是要因物感发生出的一种感情、艺术创作的冲动。
(二)      想象的重要与灵感的提出
    创作构思时想象是十分重要的,这是<文赋>提出的,而陆机也将灵感的来去做了一种形象的描述:
若夫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灭,行犹响起。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及其六情底滞,志往神留,兀若枯木,豁若涸流。
    任何艺术创作在面临组成作品时,都必须有灵感方能下笔,陆机在这方面也有独到的见解,灵感可谓动之极,不过在动中有静,如「应感之会,通塞之际」中,「通」为动,「塞」为静。又如「识夫开塞之所由」、「行犹响起」、「来不可遏,去不可止」状其动;「藏若景灭」、「六情底滞」、「兀若枯木,豁若涸流」状其静 ,而静强化动。 「应感」(灵感)是不可强求、非人力所能及的,当它不来时你怎么也求不到,也就是上文所说的「去不可止」、「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虽兹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戮」,一但它到又是「来不可遏」、「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事实上,创作实在是一种复杂的过程,灵感的生灭,受许多因素影响,是很难说明白的,姑不论陆机的对错,他承认自己无法理解这个问题来由,只道出自己经验感觉,与视灵感为神灵之神秘说,是不同的,提出灵感这个问题,实在是一大发现。
(三)      主通变言创新
    <文赋>中提到「放言遣辞,良多变矣」、「随手之变良难以辞逮」,说明创作规律是难以捉摸的,不易说明多变的,但是,他要求应掌握其中变化的规律,即是要「达变识次」。文章多变是因为客观事物复杂所造成的,所谓「体有万殊,物无一量纷纭挥霍,形难为状」、「其为物也多姿,其为体也屡迁」,面对这些多姿的客观事物,固守刻板是无效的,必须灵活运用「因宜适变」,故为了「期穷形而尽相」,不妨「虽离方而遁圆」,由于重视通变故主张创新。再者,陆机并没有把变化说得不可捉摸,在变化之中仍有其不变者,所以他在讲完十种文体后说明「虽区分之在兹,亦禁邪而制放」、「苟达变而识次,犹开流以纳泉」,但创作规律毕竟是复杂的,所以他说:
若夫丰约之裁,俯仰之形,因宜适变,曲有微情;或言拙而喻巧,或理朴而辞轻;或袭故而弥新,或沿浊而更清;或览之而必察,或研之而后精。譬犹舞者赴节以投袂,歌者应弦而遣声,是盖轮扁所不得言,亦非华说之所能精。
也就是说在细微处唯有靠亲身的实践才能体会。
(四)      才与学的并重
    陆机一方面注意到「学」的重要性,如上所述的创作论,即是可透过「学」的工夫获致。尤其他在文章创作的准备工作时,认为应吸收典籍的养份以发为文章;但是在另一方面,他也注意到「才」的问题,他在文中说道:
彼琼敷与玉藻,若中原之有菽。同橐钥之罔穷,与天地乎并育。虽纷蔼于此世,嗟不盈于予掬。患挈瓶之屡空,病昌言之难属。故啿踔于短垣,放庸音以足曲。
虽自谦自己的文章为「庸音」,但也可以从中看出天才的因素。

四、        <文赋>的承先启后
    陆机的<文赋>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是篇十分突出的著作,在此之前从未有一篇专论文学技巧的文论,即使之前的<典论论文>,也只是从时代社会等外部着眼考查,而<文赋>则完全集中在创作活动的内部问题,开启之后讨论文学理论的专门著作,如《文心雕龙》、《诗品》的产生。至于在<文赋>之前是否有其他人的观点影响着它呢?我们说是有的,一种文学观点的产生,很少能不受前人及当时社会环境的影响的。<文赋>主要的观点,可以说是文质并重的,这被后来《文心》所采纳,如:<夸饰篇>云:「酌诗书之旷旨,剪扬马之泰甚,使夸而有节,饰而不诬」;<通变篇>也说:「斟酌乎质文之间,而檃括乎雅俗之际,可与言通变矣」,故以下分成内容、形式二点来归纳出<文赋>观点的承继与影响。

(一)      就内容上讲
    <文赋>在文章创作开始构思时提到要「收视反听,耽思旁讯」,就是说要专心一致,心无旁鹜,此来自于《老子》的「致虚极,守静笃」(十六章),《庄子˙达生》「用志不分,乃凝于神」的境界,由这里可看出道家思想对后世文学创作理论的影响,<文赋>中许多关键词句也是取自老庄的,只不过<文赋>将老庄的艺术境界落入实际的创作理论 。盖老庄之学,至魏晋而大盛,诸如最早的何宴、王弼的注《老》、《易》,至阮籍《达庄论》、稽康《养生论》向郭庄注等,终究成为魏晋的玄学,<文赋>中有「伫中区以玄览」,「玄览」之词,玄学中亦有之,只不过玄学是贵「无」的,是重意轻言的,而<文赋>则看重文辞在创作中的「有」,这一点是要加以区分的。
    想象论的开发萌于老庄的玄静论,至王充《论衡》中尝以「准况」称之,以为「声闻于天」,已非人耳目之所能及,乃诗人不实的夸张,这就是「准况」,即想象也。后来阮籍认为现实中的形象、声音都不是最完美的,言外之意,最完美的形象声音只存于现实之外,必须透过想象,才能呈现出来 。陆机承继这些看法,加以扩展到文学创作的理论之中,所以是有所承,亦有所创的,后世《文心雕龙》受其影响,尤以<神思篇>最多。<神思篇>主要叙述创作活动中想象的神奇作用,不过它进一步把想象理论化,如「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陆机<文赋>的想象着眼于作者自身内部活动,而《文心》则从内在精神与外在事物的相互作用的角度予以说明。此外,<文赋>的注重「玄静」,但玄静只是想象力的出发点,而<神思篇>则曰「陶钧文思」,是要作者像制造陶器般,用虚静来锻炼自己的精神活动,可见是相当积极的,这都可说是受到<文赋>的启迪。
    就灵感说而言,<文赋>说道:「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天机」一词本于《庄子˙大宗师》:「其嗜欲深者,其天机也浅」及<秋水篇>:「今予物于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庄子》的「心斋」说,有助于灵感的出现,但不是灵感。天机即是精神顺着自然活动的运转,当天机运转时,思惟纷至沓来,但是天机若枯竭,则思虑困顿。灵感说亦被刘勰所吸收,<神思>有云:「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关键将塞,则神有遯心」言「枢机」之通塞,与<文赋>相同,不过《文心》提出更具体促成精神活动的方法,有「虚静」、「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及「寻声律以定墨」。到后来唐皎然《诗式》:「有时意静神正,佳句纵横,若不可遏,宛如神助」苏轼亦说:「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及明谢榛《四溟诗话》:「诗有天机,待时而发,触物而成,虽幽寻苦索,不易得也」,均是说明灵感的情况。苦吟诗人的苦,都是灵感稍纵即逝所造成的,不过,最早将文章创作灵感提出,<文赋>功不可没。
    创造说的兴起,在陆机之前有王充,他在《论衡˙超奇篇》中云:「饰貌以强类者失形,调辞以务似者失情」以为各人有各人的个性,不应该抹杀个性以迁就古人,所以反对摹古,言外之意就是注重创造。陆机承继之,作更生动的描述,一方面影响后来韩愈「词必已出」「惟陈言之务去」(<答李翊书>)「然而必出于已,不袭踏前人一言一句」(<南阳樊绍述墓志铭>)以及清李渔《闲情偶寄》「立主脑」、「脱窠臼」理论的产生;另一方面,陆机主张「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吸取前人的养份作为已用的创作准备,甚且说「或袭故而弥新,或沿浊而更清」,相信对江西诗派「夺胎」、「换骨」、「点石成金」等理论,有一定的启发作用。
    就情感说而言,先秦以来,由于受到儒家温柔敦厚「诗言志」的影响,如《孟子˙万章篇》「以意逆志」《庄子˙天下篇》「诗以道志」《荀子˙儒效篇》「诗言是其志也」大抵缘事而发 。在《礼记˙乐记》及《毛诗序》虽有提到情,但仍与「志」并列,且以「志」作为主导,这种情形至汉末开始变化,到了魏晋,诗人要求将诗歌与其他作品划清界限,曹丕「诗赋欲丽」是专指形式的,而<文赋>首标「诗缘情而绮靡」,开启了我国缘情的诗观,后世文论,如《南齐书˙文学传论》:「文章者,盖情性之风标,神明之律吕也。」《文心˙明诗》「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诗品˙序》「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皆由<文赋>中来。要求诗歌要注重情感,积极面上摆脱儒家的传统的约束;消极面上则助长了浮靡的风气。

(二)    从形式上说
    <文赋>中论布局修辞,以为要「抱景者咸叩,怀响者毕弹」谓应掌握所描写事物的形象声音,使得其谊,并且又曰:「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贵妍」,影响后来的「元嘉文学」风气,并且也是《文心雕龙》<丽辞><夸饰>二篇之由来,不过,刘勰所论较详,一方面重视文辞与义理的调配,另一方面又能兼顾到文学情境的完成。
    曹丕首倡文气说,同时又以音乐比喻「父兄不能以移弟子」的气及作品「清浊有体」的气,提到声律现象的「清浊」,所以由文气是内容的声律看来,文气说实乃音律说的前驱 。文气是最自然的音律,而音律乃最具体的文气,而稍具体的文气是「体势」,然「文气与「体势」虽暗指音律,乃是不可捉摸的自然音律,非有规则可循,有规则可循的人为音律,则创始于沈约。故<文赋>的音律说实属居于二者之间的过度说法,一方面以音乐为喻,如「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在文章创作时十分注重音调与内容的协调;另一方面又要求要「凄若繁弦」、「音泠泠而盈耳」的自然音律。影响所及,开启「永明」文风,后来《文心雕龙》有<声律>:「凡声有飞沈,响有双迭,双声隔字而每舛,迭韵杂句而必睽;沈则响发而断,飞则声扬不还」莫不从<文赋>中来。
    再就文体论而言,文体的论述在《后汉书周荣传》中陈忠<论诏令>即曰:「古者帝王有新号令,言必弘雅,辞必温丽,垂于后世,列于典经」将文体初分为「言」「辞」二种。至汉末蔡邕,分天子令群臣之文为策书、制书、诏书、戒书四类;群臣卢天子之文为章、奏、表、驳议四类,盖名目虽多,均属诏令奏议。韵文则以蔡邕<铭论>最早,然均论其制度,未论其作法与价值。及至<典论论文>四科说,始论及体性;桓范<序作篇><赞象篇><铭诔篇>,详于阐明各体的文学方法,大抵为曹丕「书论宜理,铭诔尚实」的扩大。之后有传玄的「七」论<连珠序>的连珠论。陆机承继以上这些文体论,进一步作了更精密的十分法,并且详加说明,后来的《昭明文选》三十九类、任昉《文章缘起》八十四类、姚鼐《古文辞类纂》十三类等等,莫不与<文赋>的十分法相仿,并影响到后来总集的分类,如挚虞《文章流别集》、李充《翰林集》。与后世文体论相比,唯传状序记不列其中,对后来「文」、「笔」之分,有启迪的作用。
    其他方面,如<文赋>的兼重才与学,主要来自《庄子》与《典论》。《庄子》注重后天的修养工夫,无论耇偻丈人承蜩,或是庖丁解牛,均要经过一番修养工夫、练习之后才能达到,这是<文赋>「学」的来由 ;<典论论文>主张「文以气为主。…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弟子」这却是「才」的来由。<文赋>中「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芬春」四句,实为山水诗文最初最高的理论。尤其是「遵四时以叹逝」一句,因时序而感慨生命的短促,实为晋人虚无求仙的动机,而游仙诗为山水文学的滥觞,故<文赋>实开后世山水文学的先锋。

五、        结语
    <文赋>是文学批评史上第一篇阐述文学创作论的著作,<典论论文>亦论文,然多品才性,<文赋>则侧重于创作的心理,这无疑是由作家心理转变成创作心理的发端。再者<典论论文>仍保有儒家载道的文论,而<文赋>在论及文的作用时,虽然也说「伊兹文之为用,固众理之所因」「济文武将于坠,宣风声于不眠」,但较<论文>:「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一段,言切而深。不过就文学而言,真正摆脱儒家附庸,纯文学独立发展的代表作,则不得不推<文赋>了。运用系统的、科学的方法,从自己与他人的经验累积中寻求问题,诸如构思的提出、灵感与想象的论述,「缘情」的看法等,都是<文赋>的独到处。沈德潜:「<文赋>云『诗缘情而绮靡』言志章教,惟资涂泽,先夫诗人之旨」;纪昀<云林诗抄序>:「自陆平原缘情一语,引人入歧,其究乃至于绘画横陈,不诚已甚与?」(《纪文达公遗集》)。而<文赋>的比喻生动,将抽象的过程用形象的事物来说明,如在写感应一段时,即使用许多生动的比喻,实是<文赋>一大优点。至于缺点方面,重视修辞技巧「尚巧」、「贵妍」,有助于形式主义的兴起;对文学的作用,因袭前人之说,没有提出自己新的观点,且因受赋体限制,网目不够明晰,《文心雕龙》评其:「巧而碎乱」「泛论纤悉而实体未该」均是针对此点发论的。
不过,不管如何,<文赋>对创作艺术的体认,论创作过程的美妙,不仅仅只是承继前人理论,而是有更进一步的开拓,影响后世文学与文论甚巨,实在有重要的关键转折地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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