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关设立于金章宗时期。章宗在位十九年,坚守世宗南北和好之策,与南宋相安共处,治平日久,宇内小康。尤其是明昌至承安年间,时局稳定,仓廪充实,人口增长,是完颜氏建国七十年来少见的太平盛世。这一时期,大清河河门 通畅,南北商船自渤海驶入河口,在此处卸载装盐。海篷南运,河帆西行,铁门关乃漕舸经泊处,渐渐成为槽运、海运的咽喉要地。
利津建县前,大清河河口北岸上,筑起了一座土城关隘,方圆五里,圈地近百顷,屯兵防守。城东有东西两处营寨,再向前是南码头避风港,训练水兵的船只就停泊在那里。明昌三年十二月,永利镇升置为利津县,属山东东路滨州刺史郡,原招安县之永阜、渤海县之丰国、宁海三镇划归利津县,各镇置巡检司,催收盐课,查验盐引,缉捡海上蛮航夷舶、内河盐船私贩,招安县在明昌六年更名为沾化县。
金末三朝四十多年里,是铁门关发祥时期。铁门关城墙红泥粘土夯筑,城厚四丈五尺,高二丈八尺,东、西、南、北四门,城门用坚实木材做成,门扇由铁板包裹,布满蘑菇铁钉。南门上有一座重檐歇山顶式城楼,青瓦铺顶,独橡撑台,一脊八面,四角飞翘。城楼通高三丈,通面五丈三间,回廊环绕,雕栏横档。八樽铸铁火炮,贴在城墙垛口边缘。城前四角雕台了望,成犄角势,铁门关城楼迎风耸立,观海揽涛,瞰河锁浪。
有关以来,朝廷不断增兵派将镇守边关。终元一代,利津为下县,住户不足两千,人口仅有五六千,迄至元末,铁门关前兵车辚辚,战马萧萧,商贾稀少,生意萧条。明代“南倭北虏”始终为朝廷心腹大患,在沿海广建卫所、营寨,严密海防。铁门关初名“乐安防御千户城”,后改为“武定防御千户城”,关内有文武所署、镇抚司、吏目厅等,驻军一千一百二十人,设千总、守备等武职,初始为防止张士诚故事重演,继为抵御倭寇进犯,始终是山东有名的水旱码头和海防关城。
自明初起,铁门关附近的永阜场灶户一直偷偷烧“九四香”,为的是纪念张士诚。泰州白驹场人张士诚小名九四,以驾船运盐为业,因不堪富户凌辱,聚盐丁盐贩万余人起义,席卷江浙,横扫千军,给元朝以重创,至正十六年在平江建都称吴王。至正二十七年朱元璋率军攻占平江,张士诚被俘,解至金陵后自缢身亡。张士诚余部不肯降明,逃亡到海岛,勾结倭寇,抢掠沿海,《明史》记载:“方国珍、张士诚相继诛服,诸豪亡命,往往纠岛人入寇山东滨海州县。”
为防御倭寇侵扰、断绝陆路与张士诚残部的联络和粮草供给,洪武七年罢市舶司,厉行海禁,下令“片帆不许入海”,并在山东沿海设登州、莱州等四卫,每卫设五个千户所,南有奇山北有铁门关。铁门关以南沿途设驿站,海边每十里有哨船,汀河以北沿海高阜处筑起三座烟火墩台,一在大盖,一在东庄,一在流沟。高大的圆形墩台上面,建有铺房,配有旗、锣、烟筒,墩台相望,首发尾应,有寇来犯,昼燃烟,夜举火,千里之地,瞬息可知,渤海西南岸海防甚是严密。
位于铁门关西边的汀河庄古时为水边小洲,初名黄沙岭,坐地户有焦、聂、窦、戴、史五姓。据传元末明初,此地瘟疫流行,红头苍蝇遮天蔽日,叮着人就死,五姓人家死亡殆尽,只有在蚊帐中赌博的几个人,躲过了这场大难———
其实“红头苍蝇”乃瘟疫加兵乱之隐晦说法,与外地“红蝇赶散”、“洪武赶散”之说极为相似。
元明易鼎,乱世纷争先后三十多年,先是驱逐异族,后是同室操戈,大清河两岸多次为征战之地,白骨乱蓬蒿,不见有人还,入海处的铁门关几为荒城。至正十七年毛贵进山东,淮右之军头裹红巾食人成性;洪武元年常遇春北征,花马大军铁蹄铮铮杀人如麻,这场酷烈无比的浩劫绵延十一年之久。史籍讳言不载,时人不敢说破,只能以“红头苍蝇”来比喻。岁月弥久,真相几至湮没无闻,好在有“红头苍蝇”的故事广为流传,且有山东沿海徐、鲍两姓族谱,几乎一字不差地以下列文字记载下来:“自大明洪武即位,常遇春将军率花马军平山东道,平而复起者再三,于是赫然斯怒,所过州县无论盗贼良贱,概行诛戮,虽有存焉,然百不一二,是以地广人稀。”
洪武二年后大移民,有裴、曹、任、林、崔五姓迁居黄沙岭,以煮盐打渔为生。之后,燕王朱棣借清明节为父皇扫墓,由北平起兵,向南京的建文帝发难,史称“靖难之役”,亦称“燕王扫碑”,由此拉开长达四年、前后百余次的叔侄大战。这番“燕王扫碑”,也是“红头苍蝇”满天飞,有志载“青嶙白骨,怵惊心目”、“长淮以北则鞠为草莽”,惨烈情状可知。利津地处河海要津,难以幸免,被燕军掠杀至十村九空,铁门关愈加破败。当其时也,山东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利津境内积骸成丘,有金银掩于白骨扒之即见者。
盐业支撑王朝运转,向来为官府严加把控,至洪熙、宣德两朝,铁门关因滨海之盐得以修葺,且日渐起色,常见商贾过往。终明一世,禁海作为“皇祖遗训”,在南方沿海严格执行,而铁门关关防逐渐松弛,驻军裁至五百六十人,间有夷人海客投税司纳税,听其入关贸易,他们的洋船运来大宗金银,或载少量红铜、硫磺、牛皮、西洋铁诸项,又运走花生、大豆、丝绸等物。宣德年间,永阜场盐产大增,铁门关里建起关帝庙,龙王庙,还有一座财神庙,三庙在北门右侧城墙下,坐北朝南一字并排,戏楼在龙王庙前,大门朝南,悬挂“庆献龙宫”金匾,分上下两层,地基由石块铺成。成化朝实行盐商开中则例,利津境内宁海、丰国、永阜三大盐场盐产丰饶,大清河航运无可替代,铁门关控河面海,属海防重镇,亦为沿海与内河水路交通要冲,遂成人口密集、店铺林立之繁华关城———
此为铁门关复兴时也。
是时丰国镇设巡司与海运分司,海滨地益拓,黄沙岭建起一个盐码头,舟泊车过,人往客来,此处从一片沙洲芦滩变为河边大镇,不复旧日之寂寥汀渚矣。黄沙岭生机盎然,多出秀士俊儒,他们生于斯长于斯,常有“在河之洲”的感动,取王勃《滕王阁序》中“鹤汀”之意,改黄沙岭为汀河庄。汀河庄正东的北码头是盐坨,盐坨北边有一条引河,过引河往西走是前庄后庄,前庄后庄连着腰庄,这三个庄住的大都是灶户和打渔的人家。
一地之毁坏,多因战乱与天灾。多尔衮统兵入关,以残暴屠戮来推行野蛮制度,对汉人从肉体到精神上进行了一场灭族式剿杀,造成了中华文明的惨烈毁坏和历史大倒退。天灾与人祸相连,顺治七年黄河水决,溢至大清河,为害六年,利津北部田舍淹没,铁门关倾废,只有遗址尚存。
而某处之繁华,主赖位置之优越。大清河一水四达,康乾间为山东主要航道,永阜大盐场冠盖山东,他处积盐滞销,这里航运通畅,停泊此处的盐船以百千艘计,河岸码头上装卸货物的号子声不绝于耳。大清河中的盐船,一年要装载五十多万包食盐,运往鲁西、豫东、皖北、苏北的六十六州县,官船运盐,或三四船,或四五船,双结续编,不绝数十里,相随而行,发自铁门关的运盐船队,远抵亳州、阜阳、蚌埠、淮南。船队在大清河口集结,列樯蔽空,桅杆林立,看上去就像是城郭一般。铁门关西边的丰国镇有兵驻扎,派千总一员,把总二员,兵勇四百多名,重在防范盐民反叛,主务为缉查海上违禁船舶,河中私盐贩运,边关防务似有若无。
嘉道间山东人口增长,本地农产不敷支用,全仰关东粮食供给,海运槽运日益繁忙,大清河口铁门关地位凸显,于是修旧城建码头,接纳自渤海北岸源源而来的高粱、粟米、苞米三项粮食。利津县铁门关与福山县烟台一起,成为关东粮食输入山东的沿海两大港口———
烟台为明置“奇山守御千户所”,时与铁门关齐名。
自嘉庆至咸丰五十多年里,铁门关名闻天下,各地商贾流连往返,晋徽二省之盐商亦纷沓而至,铁门关内外既有民区又有官防,客店货栈、茶坊酒肆,戏楼庙宇,当铺药店,兵营、鳞次栉比,逐渐向城外拓展,顺河有路,住家逾千户,大街交叉两条,一条北去腰庄,一条西渡汀河。铁门关与丰国镇连接,不再是旧关城之规模,关里有经纪行,有“和益”、“天成”、“仁泰”等二十几家店铺。外地商贾、本地铺主、滩户轮流出资,招班邀戏,隔天演出。每年三月三和六月六赶庙会,方圆几十里的人们,一大早就赶了过来,铁门关里的六排蓝布长棚下,杂货、饮食摊档相连,各色货物陈列,品种齐全,琳琅满目,十字大街上,人声鼎沸。有歌曰:“豪哉铁门关,帆如驶人如蚁,海客来耀锦绮,掷腰缠如敝屣。熙来往兮宴宾朋,祈灵佑兮隆典,梨园一曲醉升平,酒绿灯红罗甘旨。更有星相医卜,舞女歌姬炫厥,聪明妙听视,不远千里来,逦迤风尘几过客,叹羡为抚嗟,兹海滨一蕞尔,滋息繁荣得至此。”
黄河夺大清河而来,由铁门关以北、萧神庙以下二河盖牡蛎嘴入海,灾祸骤降,从此海啸河患连连不断,永阜盐场淹毁过半,铁门关频遭洪流损毁。铁门关声名远播,若不及时修复,将获罪于朝廷,省道衙门也惧怕京中清流弹劾。可是藩库入不敷出,实在拿不出钱来,本想以募捐的方法来应付一下,没想到却筹集了不少银两料物,连一些夷商也捐了款,相关职司只好在同治帝病入膏肓的那年夏天,第三次大修铁门关。这次大修以陈姓盐商及张姓船主为首,他们聘请李燕和王廷萃两位画师重画了庙内的壁画。
李燕的山水画多取荒寒萧疏之景,剩山残水,仰塞之情溢于纸素;王廷萃画龙只露三爪,讲求“三停九似”之法,下笔云墨翻飞,气吞山河。龙王庙里那条龙即将画成时,王廷萃停笔后退三步,伫立在壁画前,引颈四顾,迟迟不肯落笔点睛。此时背面李燕的《农夫雨归图》亦将收笔。这边王廷萃握管审视良久,扭头长吐一口气,悠然踱步向前,神定气闲地旋笔一点,就见那条巨龙曲颈昂首腾跃于太空,搅动云气,须目怒张,鳞爪锐利,势不可挡,犹如破壁飞升情状———
就在王廷萃画龙点睛这一刹那,庙内顿时电光闪闪,雷声隆隆,庙外突然狂风大作,天雨滂沱。
黄河在此处冲直大清河弯道,铁门关与汀河庄被甩在河东崖,永阜场盐大使衙门也从辛庄迁到了铁门关,黄河尾闾车船云集,商贾辐辏,还常见到一些金发碧眼的西洋人,这里倒是更加繁华起来。铁门关里也不乏一夜暴富之人,这些人财势通天,与官府关系微妙,各衙官吏亦仰承其鼻息,敬为上宾。他们肥马轻裘,招摇过市,追蝇逐臭,装腔作势俗不可耐,琼浆玉液,豪饮于肆,附庸风雅,满嘴粗俗不堪。太平日久,兵营中也混进了不少纨绔子弟,坐茶馆,进澡堂,听说书,看演戏,赌博耍钱,寻娼宿妓,铁门关里酒肆烟馆、歌场妓搂应运而生。
这个时期,河门铁板沙尚未成坎,河口淤积渐高还能出入,山东盐运仅此一条水路,盐亩大减而盐价大涨,外地商贾利好不弃,内陆官吏钱多不遗,盐课灶粮是块肥肉,王孙公子频频来吃,灶户滩汉尚未命尽,敲骨吸髓正乃时机。那海关缉查、催课征税的差事,向来是官亲宦戚为之,得之即富,耀武扬威,横行霸道,以索逼商贾摊贩为能,豪商得课醉且歌,总催得钱歌且舞,他们只顾自己享乐,哪管平民百姓死活。
黄河尾闾之黎庶苍生,呐呐无言,盐池堆山,田间耕获,城乡驾车,河海把舵;铁门关前之俊儒秀民,披肝沥胆,云中射雕,席间挥毫;大清河边之能工巧匠,辛勤劳作,坊中刻画,点石成金。是他们的躯体和智慧托起了砖瓦,砌成了殿堂,化作雕梁画栋飞檐斗拱,造就了这一方盛况。世间万象的形形色色,有机缘聚各样财富于一时一地,不可等闲视之;时至运作,人文荟萃,铁门关繁华如昔,亦足称颂焉。
铁门关这最后的繁华只有十几年的光景,光绪十二年,铁门关被黄河水淹没,后屡经淤埋,关址不复见于地上矣。没有了永阜场,铁门关精气魂灵全无,难现旧城;不见了大清河,铁门关瞰河锁浪皆空,无可复故———
洪流涌过,留下一地荒凉,繁华尽处,沧海归于桑田,梦魂醒时,往事却已随风,实为大憾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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