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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芍药

 promisedland 2014-06-30

那是二月里一个初春的傍晚,恰赶上花朝节,惜红记得她穿了一件胭脂红的挑线薄绢裙,在苏家后院同一众女眷热热闹闹聚着,家班里有几个清秀出挑的小女娘,妆束停当后演了《西楼记》里《玩笺》、《错梦》两折。画堂深处珠围翠绕,歌舞妖娆,推杯换盏,席间吴中况氏上门提亲,苏、况两家均为诗礼之族,交情颇深。况家三公子槐实长于惜红四岁,小时候还多有往来,惜红父母欣然应允,婚事定在来年四月。

母亲问:“可还记得况家三哥哥?”惜红道:“记得的。”她对婚嫁一事并无多大意见,母亲这一问倒教她忆起了诸多儿时光景,早年两家一同出游,小孩儿一块玩耍,并无避嫌,那时她还叫他一声“三哥哥”呢。如今蓦地定了亲,她反觉得一阵一阵凉丝丝的落寞盖过了少女怀春的期盼。

这年冬至前日,惜红上街挑选衣料缎子、胭脂水粉,倒底小女孩家心性,见到一处卖绢花的铺子,便走上前去挑了一朵红色的芍药别在鬓边,忽而一辆马车疾速驶过,眼见着要撞上自己了,况槐实跃身上前,救下她来,惜红惊惶不安地倚在槐实臂里,及至认出是他,瞬间红了脸,却见他神色冷峻,淡淡扶她起来,便径自远去了。惜红羞赧地立在原处,回味着刚才那一瞬,如同红芍药的花蕊浸在水里一点点羞涩喜悦地晕染着。

惜红出阁是在立夏后两日,芍药花开正浓,惜红着一条由石榴花和果皮捣成汁来染布做的红罗衫,在初夏和风暖日中裙袂袅袅,惹得蜂困莺娇,而况槐实却始终待她温淡有礼,他每日读书功课,又时常外出,回来见了她也照常疏离。也许良人如玉,要捂久了才会暖?

有一日他随父亲出门办事,她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情知无可挽留,也便怏怏地回房了。槐实走了好几天,她只觉得室中寂寞,日子太难打发,檐前鸟雀鸣啁,她更觉得无端的烦闷,拿了盘中李子去掷,忽而绣了几针芍药,忽而起身整理他的书匣,案上有他日常诗稿文章,便看了下去,及至见了他所书:“昔日横波目,今为流泪泉。今生已过也,结取来生缘。”一句,不觉如鲠在喉,万想不到原来他待我如此疏淡,竟是早已有了意中人之故。惜红怔怔地落下眼泪,宛如血顺着鲜红的秋月绸裙流淌,她从没有想过,自己那千回百转的柔婉痴念会落得这般无枝可栖的田地,小时候的三哥哥,一年了,从知道要嫁给他那天便开始的等待,没有自由,她到底认了,却全未想过,洞房花烛夜后,爱依旧无处可依。

槐实归来后,一切如旧,只是突然有一日落着大雨,他对他道:“那莲花瓶呢?”惜红一愣,惊愕他怎么对一只莲花瓶如此挂心,遂忙从窗畔抱来那只莲花瓶,道:“前儿我见红芍药好看,就折了两支,插在案上这只莲花瓶里,摆在窗子旁了。”槐实脸上凛然如冰,冷冷道:“这瓶子并不适合你的芍药,你换个瓶子养花吧。”惜红从未见他如此不悦,只好照做,小心地问:“这瓶子该放在哪?”槐实接过瓶子,极为珍重爱惜地拭了一遍,置于案上,又对她道:“以后别再乱动这些东西了。”这话在她听来是极重的一笔,先前积攒的些许暖意顷刻间瓢泼而逝,随着窗外的漫天花雨纷纷埋落,湮没无声,她转过身子悄悄拭泪,眼角冰凉。这个莲花瓶跟她有关吧,她想。

那以后他们做了极清寂的一对夫妻,年岁里的淡月细雨敛裾绝尘而去,她依旧是况家三明媒正娶的三少夫人,秋灯摇晃的夜里,她将脸紧紧贴着被褥,看着黑暗里熟睡的他,忽然起了一种哀哀的远意,窗外响着年久失修的呼啸风声,意识在某个遥远的夜里徘徊,她不知道此生为什么这般不自由,是因了她的女儿身,没有做主的权利,所以只能默默地承受,默默地流泪,等到眼泪熬干了,春天也就过去了。还是人生本就如此的悲凉,年少的花红短暂如梦,总要在一个灯摇窗冷的黄昏轰然离去,留给她姹紫嫣红过后断井颓垣的虚幻?苏惜红想不明白。

但日子仍是照常过着,况槐实秋试得中,来年京师春闱,中了贡士,得了功名,后来,又纳了几房妾,一件一件地,他们经历了,她知道他们还将有更多的经历,就像门前的红芍药花一样,落了还会再开,但她知道自己会老去,如同很多年前承载了她羞赧幻想的芍药绢花一样,会老去,老了,就不再红了,那花儿,也该褪了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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