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结束农村人的命运 作者:杨银波 贾子鹏:受不了农村的苦 今年已经18岁的贾子鹏绝对是老江湖,这是个五岁起就未见过父亲的农村90后,叛逆的性格使他连初中也没上就进入了社会,不但从小在农村各地跑得勤快,厦门、宁波、太原、贵阳也有他做砖抹灰的足迹。1.73米的他长得也够帅,脾气虽急躁,却不失幽默和耿直。子鹏的父亲当年是上门女婿,众人皆知他干活卖力,为人老实,只是内向,易焦虑,因家中要建围墙只差三千元就连日焦虑成了精神病,状态稳定后准备到贵阳务工,不料还没到目的地就失踪在贵阳汽车站。子鹏的母亲想尽办法四处寻人,寻找了三个月,后来又等待了四年,无望之下才考虑宣布丈夫失踪,从此另嫁他人。父亲的精神错乱和离奇失踪给幼小的子鹏带来了巨大的打击,他曾对患精神病的父亲充满恐惧,也曾被小伙伴们讥笑讽刺。这孩子在家里很乖,一出家门就会与人掐架,小小年纪把别的孩子打得鼻青脸肿已是常事。 小学刚毕业,子鹏就倔强得再也不肯进学校,外公外婆犟不过他,母亲和继父又在外务工远水不解近渴。考虑到这孩子经常在校园里与人打架,连老师都敢打,再想到长得一身肌肉的子鹏说想为家庭承担责任,贾母和继父遂同意让子鹏进入社会,于是拜托子鹏的表哥带着他打袱子跑江湖。所谓“打袱子”,其实就是为那些办丧事的人扎花圈、打冥纸,配合阴阳道士做完斋事。子鹏从12岁起就一直出入于各种大小丧礼之中,见惯了世间百态,看惯了人世悲喜。没有生意时,他也会从家里徒步一小时走到表哥的店面,拿起钉锤打袱子,到傍晚返回家中。许多在镇街做工的人,都能回忆起这个孩子当初总是与他们一起上班又一起收工。这个12岁的孩子自强不息,也喜欢交朋结友,那时许多比他大一两倍的民工都把这孩子当朋友。子鹏的同龄人们,则纷纷羡慕子鹏能挣钱。 尽管子鹏足以养活自己,但他每日却要回到破破烂烂的土墙瓦房之中,每遇下雨就担惊受怕,外公外婆总会拿桶来接着房顶漏下的雨水,以免凹凸不平的屋内泥地泥泞不堪。这样的日子过去了一年,13岁的子鹏心中有了更重要的任务,那就是无论如何都要在两年以内建起楼房,结果他以他在工地当童工的收入,加上贾母和继父出另一半钱,仅仅一年以后贾家就建起了楼房主体,这是子鹏认为自己在少年时期做得最牛逼的事情。子鹏的童工生涯,东躲西藏,心有余悸,当初他这身高和相貌不管是借别人身份证还是办假身份证,统统不管用,只能请大家帮忙盯防来查工地的人,他不想被遣返回乡,他要挣钱。直到18岁过生日那天,他的这种提心吊胆才算终止,看着农村里比自己还小的人纷纷外出打工,他说他最能体会这种“小大人”的滋味。 “要在社会立足,首先要有一技之长”,子鹏说。他从来没去过人才招聘市场,但曾路过一些公司门口张贴的招聘启事,他很诧异的是工资居然只有两三千元的职位,负责招聘的人口气却大得很,就像这职位是非得挤破脑袋才搞得掂似的。尤其令他不爽的是,各种招聘启事动不动就要求应聘者须是高中以上学历,招个保安还要退伍军人优先之类。子鹏说:“幸好我出社会早,虽说苦是苦点,但工资怎么也比进厂的人强一倍,也比他们自由。”对于未来的路,子鹏说还是先在工地上做砖工,最好还能学到支模的技术,以后有足够的钱了,可以合伙投资包工地。他说:“我到现在为止的安身立命之本,都是在工地上学到的。农村给我的是苦日子,我受不了这种苦日子,累死累活,还看不到钱。结束苦日子只能拿钱来结束,钱遍地都是,就看自己愿不愿意、努不努力去捡。” 罗楠:农村老屋空无一人 罗楠曾经是众人寄予厚望的尖子生,也是区县教育部门相当关切的贫困生,从他踏入校园第一天起,他就一直带着“寒门优生”的头衔,没人不知道他读书厉害,也没人不知道他穷得要命。罗父是从来没外出务工的农民,至今保留着上世纪80年代的穿着习惯,鞋子是极少穿的,因为他的收入来源就是牵着牛到田里帮人犁田。罗母是个哑巴,人非常善良,但一直都很自卑,几十年来从不与外人打交道,众人也当她是个路边傻子一样地看待。这个哑巴的老家更是穷得离谱,家中父母年迈全靠吃低保度日,大哥的身高一米四,二哥的身高一米二,自从跑到山西大同挖煤以后,至今未归,众人估计两人早已遇难。罗楠在这样的家族中选择的是逃避式生存,唯有在学校念书才不感到生活窒息。但就连如此卑微的愿望,也未能满足,在罗楠念到初二时罗父就劝他停止学业,让妹妹念书,他则外出到工地学做砖。 若不是内心极度自卑导致的敏感,若不是同龄人统统深知他不堪入目的家境,若不是学校和教育部门把自己的“爱心”当成广告般大肆宣传,罗楠是一定不会屈从于父亲安排的。这个当时只有14岁的男孩,离开校门时狠心烧掉了所有教科书,第二天就踏上了去太原的火车。一年以后,众人看到的罗楠,已不是那个见人就低着头,腔不开气不出的男孩,而是标准的“洗剪吹”造型,染着黄色头发,韩版衣裤,总是叼着烟、斜着眼,满口说着“社会上的人”语气的话。他不想再提过去,谁提就跟谁急。但这一年他其实并未学到技术,只是隔三差五地在工地上帮人打杂。到目前为止,他也没有一门像样的手艺掌握在手中,工地的苦他受不了,工厂的工资又太低,许多时候他只能跑到网吧寻求慰藉,与不相识的人说着暧昧的瞎话,或者向相识的人开口借钱。 曾经的校园骄子,如今既不愿回农村,也无法在城市立足,只是过着漂泊浪荡的生活,时光一晃,罗楠今年已经19岁。他的旧日同学纷纷上大学,或外出务工谋生,而他这个已经进入社会五年的人,却东晃西荡,仍然一事无成。他回想自己曾经的荣耀,站在几千人面前接受助学金、获奖证书,或者发表国旗下讲话,作文被校刊发表,参加数学竞赛拿到一等奖,诸如此类。可是他再也回不去那样的时光,贫穷依然像恶魔一样困扰着他,而他却连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啦,偏偏就是迈不动自己的双脚去踏实做事。他什么都想过,想过学点作弊牌术,然后一回赌博就赢个好几万,想过帮人运白粉,干一票大的然后就此收手,想过帮六合彩上家当下线收钱自己提成10%……但他也就是这么想想而已,苦力不愿下,技术不愿学,坏事不敢干,好事无力做,一切都只是停滞不前。 罗楠的父亲多少年来都是这样牵着老牛在田里一步步走着,这种两千年前就在用的技术,如今也在用着,他也从少年以此谋生到了今天。习惯,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一旦身处某种状态便不愿求变,纵然想得再多,也只能永远固定在那里反复循环、原地转圈。罗楠的现状就延续了罗父这一风格,只是他连他父亲也不如,到目前为止没有一样事情是他谈得上足以谋生的,他就这样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地浑浑度日。罗父恼火的是,他完全丧失了对儿子批评教育的能力,因为罗楠本身就有点书生气,各种大道理讲得罗父毫无还手之力。但事情的现状明摆着,罗楠没有寄钱回家,全家单靠越来越无犁田生意的罗父,已是日趋难以维继。别无他法,最近罗父只好将女儿放在贫穷的岳父岳母家,他和哑巴妻子平生第一次外出打工,到工地给人打杂。如今罗家在农村的老屋,空无一人,各人都为生存而战,何时团圆,尚未可知。 朱华伟:农村人总被榨取 谁也想不到游手好闲的朱华伟能成为包工头,他每天开着车巡视在工地,无须砌砖挑灰,已是属于“站着把钱挣了”的人。这个从农村出来的只有20岁的小伙,硬是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搞到如今这份监工的工作,颇为得意。他不过也就是初中毕业,生在一个父亲烂醉如泥的家庭,过去的房屋还是村中最差,是濒临倒塌的裂缝土墙草房。华伟在念书时根本谈不上品与学,纯属混日子的差生中的差生。他每日所想的,无非都是成人世界的吃喝玩乐,小小年纪就惦记着洗浴中心、按摩保健之类的窑子。待到初中毕业,他也与不读书的同龄人一样,跟随父亲到工地做事,成了农民工二代。朱父过去烂醉烂赌出了名,但自从四处借钱在农村建了楼房,为了还债,他竟像机器加了油,舍死忘生地挣钱,让老婆在家天天打麻将度日。华伟虽不成气候,但毕竟刚出社会,不必太苛刻。 一次为某包工头过生日的聚会之中,华伟意外地与开发商项目经理坐在一桌。华伟机灵,频频敬酒,尽说着讨好的话,与该经理结下交情,在后来的日子里又频频送烟送酒,只为谋得一个非体力的差事。时间长了,量变导致质变,经理终于开口说正少个能喝酒的,工地也少个能帮他监工的。华伟表下决心,喝酒是他强项,逢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是天性,为求方便,他痛下决心三个月就拿了C照。从此,他的主要工作只有两个,帮项目经理到工地巡视工人作业情况,帮公司在饭局之中撑足面子。华伟年轻气盛,喝酒耿直,说得最多的话就是“我干了,你随意”,颇得公司领导器重,许多实难撑得下去的酒局,只要有华伟在场,一定毫不费事。为了能够将这种能力延续长久,华伟甚至专门拜师求教饭局的学问和喝酒的技巧,两年下来,不但人长得肥头大耳,连口才也精进不少。 在华伟的世界里,世上的许多事情不需要太长时间的储备,只须一个有备而来的饭局就有胜算。他过早地看到了人性的多面和世事的规则,当他来到工地时,民工们仰望着他不敢与之套近乎,首先接近他的一定是包工头。他出现在工地,就意味着老板的眼睛出现在工地,事情好坏由他讲,他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他从中看到的是“阶级”,自己确实是为人办事的奴才,但终究脱离了奴隶的卑微。凭着他的关系,他开始尝试让父亲当包工头,也就是平时积累良好的人脉,承接华伟从各种社会关系那里才能搞到的小工程小项目。这样的状况仅仅只用了一年,华伟一家就发生了沧桑巨变,过去只能按劳分配、干点得点,如今却能抽取各种好处,算下来至少是做民工所得的两倍。华伟最近学会了一个词,叫“原始积累”,他认为自己眼前在做的就是这件事情。 比起农村里连名字也叫不出的各个村民小组,华伟更熟悉的是城市里各种声色犬马、吃喝玩乐的场所。尤其是当你有各种生理需求时,他一定能找到就近的场所让你满意。他亲眼目睹的社会阶层的生活,比一般民工来得更为复杂,也更为清晰,“这世道无非就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泥巴,泥巴就自己管自己,自求多福”,华伟总结说。没有人问过华伟的钱来自何方,他觉得自己也无须解释,他说:“世上只有两种钱,一种是靠自己的本事挣的,一种是靠别人的本事挣的,我两种钱都在挣,当然不会像农村人那么穷。”他所谓的农村人,指的是“只管埋头拉车,不管抬头看路”的农民和农民工,这钱来得太本分,也就没有任何榨取的空间,而只有被榨取的可能。华伟说:“农村人一直活在社会底层,就是因为被榨取。这世道,不管你承不承认,要榨取别人才会挣更多钱。” (作者为作家兼签约公益歌手,倾向摇滚乐,1983年生于中国重庆,业已奋笔十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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