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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两生铁

 龙首村夫 2014-07-16

         那一年夏天,天气十分炎热,人们都有点浮躁,心里毛抓抓的,总想干点什么,反右斗争刚过,整肃过的政治空气,异常清净,这时一声号召,大跃进的热潮即刻席卷全国,古老的荆州城沸沸扬扬起来。


        刚刚获得“劳卫制”优秀学校的荆州中学,也不甘落后,在上级指令下,全校也投入了轰轰烈烈的群众大办钢铁运动。那时口号极多,诸如:“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


                               “共产主义新农村,食堂吃饭不要钱”;


                                “十年赶美、三年超英”;


                                 “钢铁产量翻两翻”等等。


         其中所说的“三年超英”,主要指的是钢铁年量产,于是全民总动员,所谓“土高炉”犹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遍布神州大地。


         学校贯彻落实大办钢铁运动的措施,第一条,号召捐献废铁。一时间,各种由学生们从家中带来的旧菜刀、烂铁锅、锈铁钉、铁器,在学校礼堂堆成堆。可是数量有限,没有达到上级的要求。学校又进行第二次号召,结果一些初中学生,将家中的新菜刀、新锅铲之类也偷偷地拿到学校捐献,被家长发现,追到学校索回。


         负责此项工作的黄校长十分尴尬,决定另闢蹊径。在上级领导的同意批准下,学校准备正儿巴经地炼铁了。我们班是体育锻炼优秀班,拥有像我,季麻子,张秀珍,许德强这样一批,获得国家运动员称号的优秀运动员,为校争光不少,以此为由,“大办钢铁”的任务光荣地落在我们班上。


       荆州是江汉平原上的一座古城,遍地密布河流湖泊,盛产稻谷棉花和莲藕鱼虾,就是不产煤炭和铁矿石。怎么办?初生牛犊不怕虎,全班同学热情极高,就像翱翔蓝天的雄鹰,心境高远,意气恢宏,欢乐的呼啸声响彻天际。


       黄校长给大家鼓劲说:“这是政治任务,一定要胜利完成。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共产主义社会就在眼前”。


       共产主义社会是否就在眼前,我们不得而知,但是狂热的激情已燃起熊熊炬火,轰轰烈烈的“群众性大办钢铁运动”,终于在我校如火如荼展开。


       炼铁首先要建造炉子,炉址选择在学校靠城墙西南角的操场上。砖好找,炉膛耐火燃烧层决定采用胶泥混合猪毛、头发之类涂抹。猪毛找了一些来,有人又说不如人发好,于是男同学纷纷剃了光头,女同学剪下了漂亮的长辫子,记得扔铁饼的张秀珍就是那时开始留短发的。


       我们决定采用荆州城北门外的白胶泥。它色白,质细,可塑性强,且能耐高温。挖泥的那天,全班出动,四十六人,每三人一辆架子车,共出动十四辆。余下四人作后勤宣传工作,沿途摇旗呐喊,递水擦汗。我是我那辆车的主驾驶员——掌辕人。同桌王淑文(女)和陈福安两旁拉纤。数学课代表小边和女中豪杰张秀珍分在一组,为了显示男子汉的气慨,他预先抢占了驾辕的位置,被张秀珍一把拎出车把外,笑道:“山中还有老虎呢,轮不着你这瘦猴当霸王”。小边不情愿地、扭扭捏捏地溜到车后。


        欢笑声中,荆州中学高二(二)钢铁班的架子车队,浩浩荡荡地、迎着晚霞出发了。

       挖泥、装泥的工作很顺利,当我们准备返程时,天已完全黑下来。时值九月初旬,秋老虎猖獗,天气闷热,全无风息,同学如吴牛喘月,汗水如注。男生们索性脱光上衣,打起赤膊来,昂首挺胸,欢声笑语,少年气慨,一时多少豪杰。


        回校的路途,由大北门外得胜街西口出发。得胜街是传说中,关羽镇守荆州时,北攻樊城、水淹七军、擒于禁,斩庞德,班师凯旋,百姓欢迎的地方。我们行进在得胜街上,不知不觉中感染了昔日关羽的胜利喜悦。


       越过金水桥,穿过北门城,我们的车队沿着三义街直行至玄帝宫口,驶上了古城主干道民主街上。夜幕清扫了白日的繁华和喧闹,四十六双脚板拍打着青石板路面,二十八只车轮碾压过青石板发出吱吱隆隆的声响。这是一组雄壮、豪迈的旋律,撞击着同学们青春的胸膛。终于忍不住了,有人提议唱歌,于是“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志愿军战歌响彻夜空。突然,有了丝丝凉风,天骤变,竟然下起暴雨,歌声、雨声、风声、笑声融汇成一首雄壮的交响乐章,翻腾了民主街上两旁的店铺。有人惊诧地拉开屋门伸头窥视,惹得同学又是一片笑声。


       炼铁炉在校工王师傅指导下修成。他虽然缺少建造炼铁炉的经验,却有一身泥瓦匠的好手艺。为了显示自己的水平,在依葫芦画瓢地涂抹好炉膛后,他还在炉体的外表上,特意用砖镶嵌了一颗五角星,红漆一抹,闪闪发光,特别耀眼。炉体形如下粗上细的圆柱体,十多米高,矗立在靠城墙边的操场上,已有巍峨模样。得益于等级运动员的称号,我获得了炉前工的光荣任务,负责出渣,观察炉温,协调鼓风,最后出铁的工作。那时学校的人力财力不足,炼铁的科技含量不高,鼓风机极少见,大马力的更加难寻。遵照“土法上马”原则,我们在木工师傅的帮助和指导下,制作了一个巨大的桶形风箱,仅拉杆就有一米五左右,可容四人并排操作。风箱体积为常用家庭风箱的数十倍,用以帮助炉内焦碳燃烧,达到提高炉温,熔化、分解铁矿石的目的。


       学校预先成立了“大办钢铁”领导小组,由黄校长挂帅,任组长。成员有:班主任胡老师,化学老师燕老师和团支书王肇元。正当一切按部就班,准备就署时,大家发现,炼铁的原料却仍无着落。到底是黄校长神通广大,不知从何处搞到了矿石和焦炭,于是点火开工,荆州中学土法炼铁的壮举在鞭炮声和欢呼雀跃声中揭开了帷幕。


       回忆当时的场面,十分宏伟壮观:火光冲天的炉火在夜幕上勾勒出古老城墙的肃穆轮廓。四人一组,八排风箱手,随时待命,整齐地排列在桶形风箱旁,装抬倾倒矿石、焦炭的劳动号子,与风箱手的呐喊声,此起彼伏。动与静;光与影;古老与青春;交相辉映,上演出一台现代社会政治生活的庄严戏剧。


十多个小时过去,第二天的夜幕轮次来临。从理论上讲,出铁时间到了。我用铁钎通开炉口,在场的五十多双眼睛期盼着那钢花飞溅、铁水翻滚,冲出洞穴,壮观动人场面的出现。可是,流出炉口的只是熔化的炉渣,见不到铁水踪影。于是,我们又填矿石,加焦炭,拉风箱,一直忙碌到第三天的东方黎明。


       铁水仍然未炼出来。燕老师不时用右手食指顶着快从鼻梁上掉下的高倍近视眼,不解的地自语道:“化学原理没有错哇,铁矿石(三氧化二铁)加焦炭,在炼铁炉内,高温条件下分解,生成一氧化碳和铁水,完全符合冶炼原理,怎么就不见铁水流出来呢”?


燕老师一筹莫展的书生神气,使年青稚气的学生们更加茫然,失望笼照着整个炼铁场。炼铁工作停下来,直到正午仍未找到失败的原因。随着黄校长一声令下:“拆炉子,找问题,以利再战”!,大家又在班主任和团支书王肇元的指挥下,拆开了炼铁炉。炉拆得很慢,大家都无精打采地,一块一块砖地撬散炉体,直至傍晚才见炉底。我望着四周散乱的砖块,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惆怅,昨日还是火光冲天,雄伟壮观的炼铁炉,顷刻被夷为平地,热情骤然平息,使人懊恼沮丧。


         紧张劳碌三昼夜的同学们显得十分疲惫,我却不甘心地用铁钎在残缺的炉底撬打。突然,紧握铁钎的手掌感到震麻,我不由自主地加大力度向下敲打,在有力地撞击下,炉底一块小小的黑色物体,竟然迸出了几朵白炽耀眼的火花。我小心翼翼地将它撬出来,递给黄校长,黄校长用榔头重力敲击,那黑色物体不仅又迸出了几朵闪亮的火花,而且发出了悦耳的金属般的声音。“铁块”!大家异口同声地呼喊出来。


       一时全体人员围拢在它的身旁。有人击打;有人抚摸;有人端详,经过大家反复鉴定,一致确认:这是一块货真价实,确凿无误的生铁块。人们欢欣雀跃地以不同的神情、不同的姿态表现着自己的兴奋,小边则不伦不类地,生吞活剥古诗词,高声朗诵道:“梦里寻它千百回,蓦回首,它就在那熊熊炉火熄灭处”。同学们笑他“胡诌”!他则辩解道:“神思天成,用典极佳”。大家又是一片笑声。


         过了一会,大家的兴奋突然冷却,沉默下来。因为它必竟只是一块大约只有四两重的铁块,不是炼出来的,而是挖出来的,身份与来历都令人生疑。还是黄校长有魄力,我由衷地敬佩他的机智、果断和大气。
         “同学们,这是一块真正的生铁,是在炉子里炼成的,不是天上飞下来的。这是大家的功劳。我们成功了!我们炼出了生铁”!


他大手一挥道:“报喜”!


       黄校长的话释解了众人的疑团,成功的喜悦在同学们的脸上荡漾。火红的喜报,喧天的锣鼓声,将宁静的荆州中学校园燃烧起来。这时太阳升起,又将灿烂的霞光洒落大地……


       半个世纪过去了,少年时代那幕动人景象不时在我脑海中浮现。因为年青,当时我们没有能力鉴别事情本身的意义和目的,可是,那份激情都是纯洁而真诚的。饱经沧桑,浪迹天涯的我虽然已是白发鹤颜,但是总忘不了少时赤脚踏过的青石板路;忘不了那高声喊着号子、拉着风箱的热烈情景;忘不了那沉甸甸的四两生铁;忘不了报喜时,人们欢欣雀跃的场面……我无意在此对过去作历史的审视和功利的评价,只是想说:不论事件本身是与非、过与错,儿时记忆的心空总是明朗的,我们珍惜那一份纯真的热情。


       那一年正是1958年秋初,我刚满十六周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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