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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我抱你(3)

 xc活人的娄子 2014-07-19

  而那一天,真的来了。

  端午节后的第二天,初夏的阳光正好,办公室窗外白色的木槿开得灿烂。微风拂过,那些花朵就轻轻摆动,一声深深的叹息从花丛间传来,那么熟悉,像爸。我顾不上和领导打声招呼,冲出办公室跑回家。

  踏进家门时,二哥正在床上叫着爸。我从二哥怀里接过爸,看着他的脸,不知所措。爸的胃部急促起伏,呼吸越来越微弱,脸色苍白,额头沁出一层虚汗。我喊着爸,想摇一下他的头,可是又怕妨碍他的呼吸。我的左胳膊支撑着爸的头,右手握着他干枯的手。过了一会儿,爸长长呼出一口气,然后睡去。而我却不敢呼吸,忍着心跳,想证明爸还有没有心跳和呼吸。

  当我快要窒息时,猛然间尖叫一声,外面的人都进来了。探爸的鼻息,摸他的胸口,慌乱中为他穿衣服。我不说话,握着那渐渐凉起来的手。用食指指尖刺了爸一下,是骨头。我隔开一点距离,非常冷静地注视着他的脸——是虚无的苍黄,皮肤像遥远岁月的一张纸,被时光滤掉了所有的水分。整张脸像是假面,一点都不像我鲜活的爸。他没有意识,灵魂从微温的身体中起身而走。我知道,这次是真的了。爸,我再喊,他也不会回答我了。

  外屋,一切都准备好了,瓜果、点心、供品,刚刚点燃的长明灯光亮微弱。它能够照亮爸走向另一个世界的路吗?我在努力想象着另一个世界的样子。我想知道,这个给了我生命的男人,去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那里好不好?如果不好,他又为什么要去呢?又是谁,一定要他离开我们?从我们的心头,硬生生地把他剜去?难以抑制的疼痛,使我绵软无力。我不知道具体该做些什么,怎么做,也没有人告诉我。

  我只记得,那是一个美好的下午:节日的余温还在,孩子、老人、男人、女人、恋爱的情侣在阳光里欢笑、歌唱,说着缠绵的情话。院子里嫩绿的黄瓜顶着小黄花往上生长;开白花的瓠子纯情而优雅;西红柿看起来甜蜜幸福;疯狂的蔷薇爬满了墙,一朵花对着另一朵花讲它的梦想……这是一个有颜色、温度、光亮、声音、气息的世界,它让我们疼、哭、笑、恨、爱。很多时候,我愿意忽略它的肮脏与猥琐,因为这个漫天尘埃的地方,有我爱的人在。

  而我的爸离开了——从一个世界走向另一个世界。一个人抛弃另一个人就是这么干脆吗?我的眼睛看不到他的去路,我以怎样的方式和怎样的温暖,才不会让他在黑暗中感到孤单与寒冷?在他生病的日子里,我甚至没有勇气和他坦诚地交谈,问问他是否害怕死亡。我无法想象他一个人,在一步步走向死亡的那些日子里,如何抗拒恐惧,遏制那种即将消失在这个世界的想象。我后来想,如果引导他说出来,和他一起坦然面对,比绝口不提一个“死”字,要好。

  而后是一阵雨,一阵急雨,落了下来。我固执地说这是上帝为爸滴下的眼泪。晴好的天,突然间落了雨,上帝意识到自己做错了,是吗?一连几天,我都在持续的想和哭之间度过。对门和隔壁人家炒菜的油烟味冲进来,让我感到恶心。我想,这些食物爸再也吃不到了……

  又一个白天急促地来了。院子里的那些植物刚刚睡醒,叶子上还滚动着清凉的露珠。有生命的东西张扬着自己的浓绿,这是一个鲜活、动感的世界,却再也没有了爸……高高的烟囱开始冒烟,一股黑色的浓烟冲出烟囱,直上九霄,继而在天空中变淡,融入其中。我想那就是我的爸。他走了,真的走了。那一刻,我竟然平静了下来,不哭,也不疼了。这样也是好的。我相信,爸去了天堂,并且就在高处俯视着我和我的生活。

  一会儿,大哥抱了爸的骨灰出来——用红色的布匹包着。小小的布匹,怎么能够盛放我高大的父亲呢?而我的爸只剩下这一抔骨灰。下车之后,我接过来抱着,骨灰还是温热的。我把爸贴在心口,和他说话:“咱们回家了,爸,再走一次尘世的路。这一次,我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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