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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蛰了十箱蜂

 xc活人的娄子 2014-07-19
    母亲倒下时,我们这座城市正是个春暖花开的季节。春暖花开的季节,我也刚好十六岁。母亲先是患了感冒,然后去看医生,大夫照旧摸脉、看舌苔,于是找见了病,母亲舌上生出个枣大的包。
  大夫的脸色有些严肃,对母亲说:凡舌上之物,切不可轻视。几天之后,交在母亲手里的化验单,赫然写个“癌”字,人顿时就坐在了地上,一天天消瘦,如将要熬干的灯油。终有一天,大夫告诉我们说,这人不行了,准备后事吧,你们。大夫声音很专业,也很平静,在我听来,却是如雷灌顶。
  十六岁的我,双手将母亲轻轻托起,母亲衰如败草,散乱的头发垂落在我的臂弯,两条干柴杆似的胳膊用力扬起,紧紧搂住了我的脖颈。是在这时,我才可以那么近地端详母亲,那双熟悉的,曾无时无刻不在看着我的眼睛里,闪出的是绝望陌生的目光和两行静止的泪水。我曾受到的教育,虽然使我坚定地相信科学,但是依然顽固地相信母亲不会死去。我把最后一线希望寄托在山里姥姥家。因为小时候,我就听过那支古老神秘忧伤的歌谣。母亲也曾告诉我,世界上有一些动物,在它最无助的时刻,总会回到自已的出生地,它们为什么会回到那里又做些什么,那是我们人类永远无法得知的,但事情确是如此。
  母亲问我:你是去找喇嘛沟那个山里医生吗?
  我说,是的,就是那个乡村医生。
  那山里人极清瘦,着黑色衣,挂山羊胡,穿白底布鞋,一路走来飘忽般轻捷有风。他的到来,立时使房间里充满了山野意外的青涩,躺在那里的母亲只把他看了一眼,便打了个冷战,闭上眼,笔直顺从如孩童般怪异。
  山里人围着母亲的病床“叭叭哒哒”转啊转,如同行走在山间一只夜游的狸猫双目炯炯。
  母亲是怕呀,我不知那时的母亲为何那么怕他。而人一害怕,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把你的眼睛睁开。
  山里人并不开口,只把一只手伸进怀里,缓缓扯出一棵青绿的野草,野草轻柔,起伏有致,颤颤地从母亲苍白的脸上掠过,穿过她那干涸的前胸直至毫无血色的脚面,仿佛梳理着她的一生,又像在扫去她那身晦气的尘土,屋顶下随即弥漫起山野陌生的涩香。一切似乎都有了希望。
  所有的仪式逐渐停下,房间里格外静默。就连窗外鸟的叫声也停止了。山里人递过的姜黄纸,歪歪扭扭写了一些字迹,并不好看,却是令人心动:
  每日以蜜蜂蜇颈,心诚则灵。
  从这一刻起,我知道我将沿着这看似无望的指引,开始每天对母亲的拯救了。我相信了这样一个非凡的指引,因为曾经所有的办法都已显得无能为力。
  我们承德这座小城,地处深山区,在这样的季节,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自然界中那些常有的生灵,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出现在五月初春的阳光下,红是红白是白地彻底苏醒。养蜂人带着他们的蜂箱,早已游历过来。他们和他们的蜜蜂,对我们这里每一座大山都不陌生,而成千上万漫山遍野的蜜蜂们,已经在这浓绿的春风花草间,舞动起金色的翅膀。
  我每天去僧冠山下捉蜜蜂,每捉一只,心自然加倍虔诚地为母亲祈祷。我知道,照山里人的说法,母亲的病若少了这“诚”字,便丢了一半的灵性。是因为母亲,我才开始对蜜蜂和这山野如此痴迷倾心。蜂们在太阳落山赶回家门之前,在炫烂迷离的山野间,不知疲倦地东闪西闪飞上飞下。那是一个庞大而分散的劳作狂欢。山间的狂欢,有时又会让我的捕捉停下来,因为我的眼前,阳光下的山野,呈现的已是千姿百态韵律的舞蹈。几只黑色黄色或者花色斑斓的蝴蝶,与蜂们正舞在一起,草根下一些巨大的黑色蚂蚁,运足了力气在咬架;一只花色松鼠,正从一棵树跳向另一棵然后落入花丛;那只蜜蜂居然落在了一只蝴蝶的背上,它是不是把它当作了一枝花?也是在这山野间,我第一次生出了少年无所适从的焦虑和徘徊。我知道,这便是对母亲的懈怠。面对五月初春盛开的山野,我知道,我的疲倦来自我的内心。也知道人的疲倦与蜜蜂的疲倦是不一样的。有时,人就会在这疲倦中倒下,比如母亲。我给自己假设了许多倍感充分的理由,比如是母亲的生命重要还是蜜蜂重要,比如蜜蜂的简单是没有思维的,比如它们是不知道痛苦的,比如蜜蜂生命的意义与母亲生命的意义是如何地没有可比性,又比如我们人类每天对其它生命的消费,远处山脚下的农家,正传出一只羊被宰杀的叫声。我该如何解释这些叫声呢?这时,我发现自己虚伪得是多么幼稚可笑,多么地远离现实。我为自己找到了行为的理由,捕捉的动作开始面带笑容,像一只雀鸟一样,与蜂们在花草丛中继续开始我的追逐,直至太阳落山,然后飞快地跑回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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