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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神灵

 xc活人的娄子 2014-07-19

    一

    我母亲是乡村最普通、最善良的一位老人,一生信奉拜菩萨。我刚刚记事时正赶上“文革”,那时候乡村的菩萨和庙宇早就遭到“扫荡”。没有人敢于在自己的村子里、在大队书记和生产队长的眼皮底下拜菩萨,我母亲和她的同修们多次到十几里之外,一个小山谷的一棵树下拜菩萨,那棵树长在山谷的池塘边。母亲说那个地方叫蛇王庙。

    又有山谷、又有水、又有树,这里必定是神灵居住的地方。我们村里的香客都认为那里特别灵验。

    那时候人们心里特别紧张,偶有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对这些香客追问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这些香客就会惊恐万状,拔腿猛逃,一口气跑出那个并不险峻的山谷。有的人就因为这一拜、一跑,几个月的病病怏怏也就不翼而飞。于是香客们益发传说那个菩萨灵验。我十来岁的时候,也曾跟着母亲一干人马去那里求过仙丹。让我感到意外的是,那不过是树底下随意码放的几块砖头,根本没有所谓菩萨塑像之类。实际上那里也没有所谓山谷,那里是鄱阳湖北岸漳田河的冲积平原,平原上的低矮山丘甚至远不如万里之外秦皇陵或者昭君墓那样伟岸,两个矮丘之间开垦出一级一级的梯田和旱地。那口池塘的坡坎上,以前也许有过一座庙,叫做蛇王庙。但是我所见者,只是小树下随意码起来的一堆石头。香客们将当地的神灵,请入这堆寒碜的石头里,接受自己的祭拜和索求。我们求的是治病的仙丹。

    母亲九岁那年,家里房子被日本飞机投弹炸掉了,从此无家可归。外公远走他乡,外婆靠打短工养大我母亲和舅舅,常常连盐也吃不上。一听说来了部队,外婆一手提着包袱,一手牵着我舅舅的小手,我舅舅再抓着我妈妈的小手,跟着村里人往大鸣山深处猛跑。小时候经常听母亲谈到“躲兵”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故事。谁都不知道,日本人的炸弹,什么时候会落到自己的头上。

    谁能保佑这些绝望的人?只有菩萨。我母亲从那时候起,就跟着长辈拜佛吃斋。那时她拜的是观音菩萨,每次吃斋期为三天。

    进入上世纪九十年代,鄱阳湖北岸的乡村地区,修建寺庙的风气渐趋热烈。后来我在家乡进行宗教考察,发现某个行政村竟然修造了八座具有一定规模的佛庙。咱们村很穷,建不起大庙,我母亲起心动念,想在村西建设一座小小的庙宇。风水先生说,咱们村下关太低太敞开,聚不起钱财,养不出人才。如果能在村西建座庙,就能充实下关,聚敛财气人气,造福村民。这种说法村里人都认为在理。

    族叔爱来先生说,建庙是全村受益的事,何必要你一家花钱,可以让全村人自愿捐钱。爱来叔一生当干部,具有组织能力。由爱来叔和我父亲领头,向村里人募捐了一点钱,在村西头建起了那座一人多高的老嘎嘎庙。从此以后,我母亲每月初一、十五都去小庙上香磕头。母亲拜菩萨的时候,家里老老小小每个人的名字都要念到,生怕落下一个。我的名字自然也常常出现在母亲许愿的声音中。

    几年之后,母亲的信仰由于一个特殊的灾难而出现了危机。修庙期间,有一天二哥从小镇回到村里,看见村里捐款榜上,母亲捐款最多,一百元。二哥就跟母亲说,那个捐款我出一半,并随手递上五十元钱。二哥是村里的党支部书记,向他募捐也许有所不便,他主动捐款让我母亲好一阵欢喜。然而正是二哥的支持,增加了母亲的信仰危机。小庙建起来不几年,二哥因为意外事故不幸去世,年仅三十九岁。

    我的母亲虽然一辈子吃苦,但是儿女很旺。她生了六个孩子,个个长大成人,这在贫困乡村甚是难得。中年时期的母亲,总是被村里人和亲戚家族请去参与打理婚嫁喜事,比如给新娘扯面、给新郎铺床之类,就因为我母亲的儿女个个顺道,可以传播吉祥和喜气。每当这时,总是母亲最为光荣、最为幸福的时候。

    可是,当母亲老了,她的正当盛年的儿子,却遭遇不测。我陪母亲度过了给二哥办理后事的整个过程,我搀扶着我的母亲举行了与二哥灵柩告别的独特仪式,世界上没有那样的仪式,那是母亲得到我的支持而举行的独一无二的仪式。我深知母亲心头的至痛。

    我离家以后,母亲天天在家哭喊:“菩萨呀菩萨,我二崽对你那么好,你怎么就不长眼哪!”

    母亲睡觉前这样哭喊,刚刚醒来又接着这样哭喊。

    我母亲的信仰就这样一天天动摇。我在遥远的北国,默默地陪着母亲憔悴、衰老。对于自己的命运我们竟然如此无能为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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