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西台恸哭记——【宋】谢翱。

【作者小传】：谢翱（1249—1295），字皋羽，晚号晞发子，福州长溪（今福建霞浦县）人，宋末著名爱国志士。宋端宗景炎元年（1276），元军南下，文天祥于福建起兵，谢翱以布衣从戎，被委为谘事参军，从此两人结为生死之交。宋亡后，隐匿不仕，访问遗老，以气节自励。曾于浙中结文社，名“汐社”，取其“期晚而信”之意。元世祖至元十九年（1282）十二月，文天祥在北京从容就义。他多次哭祭，并赋诗悼念，有“死不从公死，生如无此生”之句（《书文山卷后》）。卒于杭州，葬严子陵钓台南。他的诗学孟郊、李贺，文法柳宗元，峭拔峻刻之外，又别具奔放的气势。有《晞发集》十卷传世。

【题解】：元世祖至元二十八年（1291），谢翱登上严子陵钓台的西台哭祭文天祥后写成此文。文章记录了祭祀的经过，回忆了与文天祥的交往，抒发了哀思之情。虽然迫于环境，不能明言，但一腔悲愤之情，跃然纸上。长歌号恸，声泪俱下，满篇呜咽之声，极为感人。

（一）、
【正文】：始【始==指宋端宗景炎元年（1276）七月。《宋史纪事本末》卷一百零八：“五月已未朔，益王即位于福州，改元景炎……文天祥至行都，拜右丞相，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秋七月文天祥开府南剑州（今福建南平县），经略江西。”】，故人唐宰相鲁公开府南服【唐宰相鲁公==此处以唐朝的颜鲁公（颜真卿）指代文天祥。据明代徐赘民云，家中有此文的手抄本，起首称“宰相信公”（文天祥曾被封为信国公），更可证宰相鲁公是指文天祥（见黄宗羲《南雷文案·西台恸哭记注》）。本文作于至元二十八年（1291），因元代统治，文禁森严，故作者不便明言。颜真卿（709—785），唐代著名忠臣及书法家，李希烈叛，颜真卿往叛军劝喻被害。文天祥在《正气歌》中曾赞扬过。文天祥，庐陵（今江西吉安市）人。宋末杰出的抗元主帅。兵败被俘，就义于燕京（今北京市）。开府南服==在南方（即南剑州）设置府署。】，余以布衣从戎。明年，别公漳水湄【别公漳水湄==《宋史纪事本末》卷一百零八：景炎二年五月，文天祥引兵自梅州出江西。秋七月，围赣州。八月，元兵援赣，攻文天祥于兴国。兵败，妻子及幕僚等被执，而已脱逃。翱即于此时与文天祥分别。漳水==应作章水，赣江西源，流经赣州。】。后明年【后明年==指宋赵昺祥兴元年（1278）。这年十二月文天祥在今广东海丰县被元兵俘获，次年被解往燕京。】，公以事过张睢阳庙及颜杲卿所尝往来处【以事==被俘解送的隐晦说法。张睢（suī虽）阳==张巡（709—757），唐邓州南阳（今河南南阳市）人。安禄山反，张巡与许远守睢阳（今河南商丘市），因援乏粮绝，城陷被杀。后人在睢阳立庙祭祀张巡、许远。颜杲（gǎo稿）卿（692—756）==颜真卿族兄，唐玄宗时为常山（今河北正定县）太守。天宝十四年（755）起兵讨伐安禄山，次年为史思明所擒，骂贼不屈被害。此句说文天祥被解往燕京途中曾经过睢阳及常山。】，悲歌慷慨【悲歌慷慨==指文天祥所作的《许远》、《颜杲卿》等诗。】，卒不负其言而从之游。今其诗具在【今其诗具在==文天祥《指南后录》中《许远》：“起师哭玄元，义气震天地。”《颜杲卿》：“常山义旗奋，范阳哽喉咽。……人世谁不死，公死千万年。”又《正义歌》：“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等诗句。】，可考也。
【译文】：早先我的老朋友唐宰相鲁郡公在南剑州地方设立办事机构，我以普通老百姓身份投军在他麾下。明年，在漳江边上与他分手。又过了一年，公因事路过张睢阳庙和颜杲卿驻军处常山一带，慷慨悲歌，后来终于没有辜负自己的诺言，追随诸先烈游于黄泉。如今他的遗诗都留在人间，可以为证。

（二）、
【正文】：余恨死无以藉手见公【籍手==以手衬垫，犹言手捧，此处指贡献。】，而独记别时语，每一动念，即于梦中寻之。或山水池榭，云岚草木【岚==云雾水气。】，与所别之处及其时适相类，则徘徊顾盼，悲不敢泣。又后三年【又后三年==指至元十九年（1282），文天祥就义之年。】，过姑苏。姑苏【姑苏==今江苏省吴县。】，公初开府旧治也【公初开府旧治==文天祥最早设置府署的旧衙门，宋恭宗德祐元年（1275）以浙西江东制置使兼江西安抚大使知平江府，驻于姑苏。】，望夫差之台而始哭公焉【夫差之台==即姑苏台，相传为吴王阖闾或夫差所建。】。又后四年，而哭之于越台【越台==即越王台，在今浙江绍兴市稷山。】。又后五年及今，而哭于子陵之台【子陵之台==即严子陵钓台，在今浙江桐庐县富春江边，有东西二台，各高十余丈，下有严子陵祠。严子陵，汉光武帝刘秀故友，隐居于钓台一带。】。
【译文】：我自恨自己一死之后只能空着两手与鲁郡公相见于地下，幸而还偏偏记得与他分别时的言语，每当想到这些情景时，就会在梦中重温一遍。有时遇到山水林池台榭及云霞草木，与我们分手时的情状恰巧想像时，就令我徘徊留连仔细察看，悲痛异常而不敢哭泣。又过了三年，我经过吴县——吴县是公早年办公的府治所在地，对着姑苏台第一次为鲁郡公痛哭。又四年之后，我再次在越王台哭他。又五年之后即今天，我在严子陵钓台又设祭大哭。

（三）、
【正文】：先是一日，与友人甲、乙若丙约【与友人甲、乙若丙==此处作者将友人真名隐去而代以天干名号。据黄宗羲考证，甲为吴思齐，字子善，流寓桐庐，故下文云“别甲于江”。乙为严侣，字君友，系严子陵后裔，奉祀祖祠，家在江岸，故下文云“登岸宿乙家”。丙为冯桂芳，家在睦州（今浙江建德县境内），故下文云“与丙独归”。见《南雷文案》。】，越宿而集。午，雨未止，买榜江涘【涘（sì四）==水边。】。登岸，谒子陵祠；憩祠旁僧舍，毁垣枯甃【甃（zhòu皱）==砖砌的井墙，此处代指井。】，如入墟墓。还，与榜人治祭具。须臾，雨止，登西台，设主于荒亭隅；再拜，跪伏，祝毕，号而恸者三，复再拜，起。又念余弱冠时【弱冠==《礼记·曲礼》：“人生十年曰幼，学；二十曰弱，冠。”】，往来必谒拜祠下。其始至也，侍先君焉【先君==去世的父亲，指谢钥，性孝不仕，著有《春秋衍义》等书。】。今余且老。江山人物，睠焉若失【睠==通“眷”，眷恋。】。复东望，泣拜不已。有云从南来，渰浥浡郁【渰（yǎn掩）浥（yì邑）浡（bó伯）郁==云气蒸腾，阴霾满天之状。】，气薄林木，若相助以悲者。乃以竹如意击石【如意==本为搔痒之具，后成为观赏之物，长约一二尺，状如弯曲的手臂，头部作云彩或灵芝草状，以竹、玉或金属制作。】，作楚歌招之曰【楚歌==屈原曾用楚歌体作《招魂》，此仿其体。】：“魂朝往兮何极？莫归来兮关塞黑【莫==同“暮”。关塞黑==杜甫《梦李白》：“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此用意。又作者《哭所知》诗：“雨青余化碧，林黑见归魂。”】。化为朱鸟兮有咮焉食【朱鸟==南方七宿总名。文天祥是南宋人，“忠心一片磁金石，不指南方不肯休”（文天祥《扬子江》诗），故作者认为文天祥死后也要化为南方的星宿。咮（zhòu宙）==鸟嘴。这是从星名生发开来的想像意义。焉食==吃什么。因宋朝已亡，不能为文天祥立庙奉祀。】？”歌阕【阕（què确）==终。】，竹石俱碎，于是相向感唶【唶（jiè借）==叹息的声音。】。复登东台，抚苍石，还憩于榜中。榜人始惊余哭，云：“适有逻舟之过也，盍移诸【盍（hé合）==何不。】？”遂移榜中流，举酒相属，各为诗以寄所思【为诗==谢翱诗即《西台哭所思》：“残年哭知已，白日下荒台。泪落吴江水，随潮到海回。故衣犹染碧，后土不怜才。未老山中客，唯应赋《八哀》。”吴思齐亦有诗。】。薄暮，雪作风凛，不可留，登岸宿乙家。夜复赋诗怀古。明日，益风雪，别甲于江，余与丙独归。行三十里，又越宿乃至。
【译文】：昨天，我与友人甲、乙及丙四人相约，第二天聚会。中午，雨还没停，我们在江边雇了条船；然后上岸，瞻仰严子陵祠堂，又在祠堂旁边僧房内休息。但见坏墙枯井，好像进入坟墓当中。回到船中，与船夫一道置办了祭祀用具。过了一会，雨停下，我们登上西台，在荒亭角上安放了牌位，然后下拜，跪下行礼。祝诵完毕后，又大哭三声，然后再下拜，起立。这时我又想起自己年轻时，经过这里一定要来祠堂瞻拜。起初来的时候，是跟随先父一起来的。如今我也快要老了，面对山河大地，风云人物，依恋不舍，如有所失。于是又对着东方哭拜不止。这时，有云从南边飘来，阴湿郁结，云气罩住了林木，好像加重了悲哀的气氛。我用竹如意敲着石块，制作了楚歌来招他的魂，歌词是：“魂灵啊，你早上要飞往何方？晚上归来时，关塞一片昏黑。你化为朱鸟虽然有了嘴，却能吃到什么？”歌毕，竹如意与石块俱已碎裂了，于是大家就相对感叹。我们又登上东台，把青石抚摸一遍，然后回到船中休息。船夫方才因我痛哭过而感到惊奇，说：“刚才有巡逻船在此经过，我们何不移舟别处？”因此就摇船到河中心，设酒举杯相劝，各自作诗来寄托自己的哀思。傍晚，雪飞风寒，舟中不可久留，就上岸住到乙家。夜里又写诗怀古。到了明天，风雪更大了，我就与甲在江边分手，仅与丙两人一同归去。走了三十里，又隔了一夜方始到家。

（四）、
【正文】：其后，甲以书及别诗来，言：“是日风帆怒驶，逾久而后济；既济，疑有神阴相，以著兹游之伟。”余曰：“呜呼！阮步兵死【阮步兵==阮籍（210—263），字嗣宗，三国魏尉氏（在今河南开封市）人，曾任步兵校尉。《晋书·阮籍传》：“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返。”】，空山无哭声且千年矣！若神之助固不可知，然兹游亦良伟。其为文词因以达意，亦诚可悲已！”余尝欲仿太史公著《季汉月表》【太史公==指司马迁。《史记》中有《秦楚之际月表》一篇，记秦与楚之间的大事。季汉==汉末，此处代指宋末。顾炎武《日知录·古文末正之隐》：“谢翱《西台恸哭记》本当云文信公，而谬云颜鲁公；本当云季宋，而云季汉。”这句写作者不承认元政权为正统，又拟作《季汉（宋）月表》，以反映宋元之际的军事斗争。】，如秦楚之际。今人不有知余心，后之人必有知余者。于此宜得书，故纪之，以附季汉事后。
【译文】：这以后，甲寄来书信与赋别的诗歌，信中说：“这天风急浪高，船夫拼命摇橹，耽搁了很久才渡过河。过河之后，真疑心有神灵在暗中相助，以显示这次聚游的伟观。”我说：“唉！自从阮籍死后，空山之中已有千余年没有哭声了。这事是否有神灵相助当然不能确知，但这次聚游确实是件壮举。我们仅能赋诗作文来表达情怀，实在是很可悲的。”我曾经想模仿司马迁作《秦楚之际月表》的体例作《季汉月表》。现在也许没有人能了解我的用心，但后代人一定会了解我的用心。这里我应当把此事记下来，所以写下这篇文章，将来把它附在记载季汉事迹之后。

（五）、
【正文】：时【时==至元二十八年（1291）。】，先君登台后二十六年也。先君讳某字某，登台之岁在乙丑云【乙丑==即宋度宗咸淳元年（1265）。】。
【译文】：今天是先父登严子陵钓台后的第二十六年。先父名某字某，他登台这年是乙丑年。


——选自《晞发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