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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的面汤

 xc活人的娄子 2014-07-20

  1968年,我家住在西安城南的小湘子庙街28号院。那是一座非常高大的宅院,由清朝末年在西安经商的江西人修建,取名为“江西会馆”,供来陕的江西人歇住。从城墙上看,“江西会馆”是周围最高最大的院子,被院中伸长出的老树的枝叶覆盖着,在阳光的照射里,浓叶中露出的屋瓦灰亮灰亮的。我家就住在前院的三间东厦房里,敞敞亮亮。后院同前院大致相同,也是一座四合的围院,由厅房中间的过廊将前后连接在一起。

  我就出生在那里,在通顶的木格窗和四扇雕花木门后面长到七岁。大约是1968年夏季刚过,我便背上书包上学了。上学的路经过一家面铺,铁炉、面案摆放在街面上,铺子里放着饭桌,供人就餐。那家饭馆是上学路上最吸引我的地方:红红的炉火,温暖的炉膛,还有大师傅身上雪白的衣服。有时候,大师傅会在剃得精光的头上顶一块湿布,放上揉好的面团,利索地挥舞起双手紧握的刀片,使一条条细薄的面条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溅落在滚烫的铁锅里。我们家那会儿靠父亲的工资养活6口人的生活,母亲是家庭妇女,在家操持家务,哥哥、姐姐和我都在上学,生活没有任何宽余。我知道母亲拿不出钱来让我吃上一碗面,我的梦想只是有朝一日能一边吃着放在书包里冷硬的包谷面发糕,一边大口喝着那家饭馆的面汤。

  有一阵子,这种想法让我如痴如醉。当我一步一步靠近那家饭馆时,我竟会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我知道我想要的汤,一碗一碗任意地摆放在桌案上,我的眼睫和鼻尖已经能感觉到它们湿润的潮气;我能够闻到面汤散发出的气息,它们像春风一样,那么随和,一时间就荡漾在我的胸怀里。我口中渐渐泛起的甘甜甘甜的香味儿,足以让我在课堂上回想整整一个上午。

  期终考试成绩下来后,我挨了母亲的耳光。从家里逃出来,清冷的街道上,只有那家饭馆炉膛蹿出的火苗,能够给我带来安慰。我走到炉子跟前,看着让我欣喜的一切,站累了,就蹲在炉子旁边。天已经很晚,饭馆就要打烊,跑堂的老人看见我,嘿嘿一笑,顺手从锅里舀出一碗面汤递给我。我先是猛喝一通,然后面对剩下的半碗面汤愣神。

  那是半碗绿中泛黄的清汤,里边有过水的菠菜留下的味道,有碱的味道和麦子的味道,但它们都是极淡极淡的,淡得喝不出味来,只是喝下后口中存留的回味。那汤是清亮的,不是用面粉调拌成的那种,而是将麦子的精气神全然留住却又绝少见到麦粉的那种,就像自然让世界上最伟大的事物都蕴藏在泥土、水、空气这些平凡的物质中间一样。

  在我的故乡,长期以来,拉架子车的出力人以面汤解渴、充饥。这种极普通的汤,给了人身体持久的耐性和韧劲,以及水分和能量。我相信,世上的东西,本无所谓高贵或低贱。一碗面汤,在今天看似无足轻重,却让我记得生命中曾经有过的一段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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