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中国文化报

 谷子689 2014-07-22

    秦燕春

    1644年即明朝覆亡当年,陈洪绶46岁,约春夏间他僦居绍兴青藤书屋(徐渭故居)。次年六月尝在张岱家侍饮鲁王朱以海、留下君臣尽欢“爷今日大喜”那等好笑话。

    张岱(1597—1679)长陈两岁,字宗子,又字石公,号陶庵、蝶庵。明末清初他堪称山阴最著名的“玩家”,出生仕宦世家、少为富贵公子,鲜衣美食、梨园烟花、精舍古董……无所不好,无所不精。清建后不仕,入山著书以终老,有《琅嬛文集》、《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三不朽图赞》、《夜航船》等传世。关于他的生平意趣乃至地老天荒天地无情一番动荡影响,《陶庵梦忆》中有短章名《天镜园》:

    天镜园浴凫堂,高槐深竹,樾暗千层,坐对兰荡,一泓漾之,水木明瑟,鱼鸟藻荇,类若乘空。余读书其中,扑面临头,受用一绿,幽窗开卷,字俱碧鲜。

    每岁春老,破塘笋必道此。轻舠飞出,牙人择顶大笋一株掷水面,呼园中人曰:“捞笋!”鼓枻飞去。园丁划小舟拾之,形如象牙,白如雪,嫩如花藕,甜如蔗霜。煮食之,无可名言,但有惭愧。

    “无可名言,但有惭愧”的尾声会让后世之人同样觉得“但有惭愧,无可名言”。一句“鸡鸣枕上,夜气方回”的无声凝噎不亚于陈洪绶“国亡不死、不忠不孝”的直面号啕。写下如此一尘不染、鲜香如兰的记忆的时候,张岱可能已是个年近七十还要自己舂米、担粪的国破家亡的落魄老人,“上念梁鸿才,以助缚鸡力”(《舂米》),“余昔爱芬芳,敦彝设藩溷。近日理园蔬,大为粪所困”(《担粪》)——所谓“以烟报目,以粪报鼻,仇香艳也”“始知首阳二老直头饿死、不食周粟,还是后人妆点语也”(《陶庵梦忆·自序》)。这个被迫铅华落尽的老人如今在恪守自己另一种生命承诺:“稍欲出门交,辄恐丧其守。宁使断其炊,取予不敢苟。”(《甲午儿辈赴省试不归,走笔招之》)惟其如此,他才毅然担当了为失落的亡明“石匮”留书的自承的天命:“事必求真,语必求确,五易其稿,九正其讹,稍有未核,宁阙勿书。”(《石匮书自序》)此书日后被认为是官修《明史》的底本。

    张岱在《越山五佚记》中曾慨叹曹山为“受摧残之苦,而反得摧残之力”者,此语用在他自身,亦颇精当。假如不是这场痛不欲生的历史裂变,张岱一定兴致勃勃继续他斗鸡臂鹰、茶淫橘虐的公子哥儿生涯,继续他《金山夜戏》那样的闹剧而津津自得——饶是他日后痛改前非,明季空疏流荡的学风与士子好逞小慧的习气,在他的传世文字依然痕迹明显。没有这场摧残,张岱大约不会对这番生活有闲暇与心志笔底寻梦、纸上生香、佛前忏悔。犹如他与陈洪绶交情不俗,之前《水浒牌序》中却只看到章侯“才足掞天,笔能泣鬼”力开画苑之功;至《陶庵梦忆·陈章侯》追想崇祯己卯八月十三好友怅怅“如此好月,拥被卧耶”,则直直让人生起家国覆灭之后陈洪绶醉梦中痴得让人下泪的错觉,那是《鸡鸣》中他无时不在却无可如之的故国故家之梦:

    所以爱日暮,醉睡神不惊。有时得佳梦,复见昔太平。顶切云之冠,为修禊之行。携桃叶之女,弹凤凰之声,胜事仍绮丽,良友仍菁英,山川仍涤清,花草仍鲜明。恨不随梦尽,嗲嗲辟鸡鸣。

    品位不俗的张岱没有为后世留下法书或绘事,青史盖棺他是晚明小品作家的翘楚,于艺术有着不仅冠绝一时、怕也冠绝后世的鉴赏能力。他对士人画的断制(“当以草隶奇字之法为之,树如屈铁,山如画沙,绝去甜俗蹊径”)、对青藤小品画的点评(“苍劲中姿媚跃出”“书中有画,画中有书”)、谓云林笔意“用笔如斧,用墨如金”有如减塑……多已成后世不刊之论。《濮仲谦雕刻》刻画出一位性情卓异的才士,与陈洪绶有类同之妙。或者说,这便是艺术本源的性格:

    南京濮仲谦,古貌古心,粥粥若无能者;然其技艺之巧,夺天工焉。其竹器,一帚、一刷,竹寸耳,勾勒属刀,价以两计。然其所以自喜者,又必用竹之盘根错节,以不事刀斧为奇,则是经其手略刮磨之,而遂得重价,真不可解也。

    仲谦名甚躁,得其一款,物辄腾贵。三山街润泽于仲谦之手者数十人焉,而仲谦赤贫自如也。于友人座间见有佳竹、佳犀,辄自为之。意偶不属,虽势劫之、利啖之,终不可得。

    张岱还是“元四家”中最出挑的倪云林的追慕者,例如他曾把自己“非高流佳客,不得辄入”的梅花书屋“慕倪迂‘清閟’”而名之为“云林秘阁”,在《夜航船》中又记载下如此倪瓒与沉香的故事:

    倪云林所居,有清閟阁、云林堂。其清閟阁尤胜,前植碧梧,四周猎以奇石,蓄古法书名画其中,客非佳流不得入。尝有夷人入贡,道经无锡,闻云林名,欲见之,以沉香百斤为贽,云林令人绐云:“适往惠山饮泉。”翌日再至,又辞以出探梅花。夷人不得一见,徘徊其家。

    尽管这故事很像“神宗天子太平年”不知进退之时喜欢乔张作势的晚明山人例如陈继儒式风味的虚构,而非那个清绝剧烈的苦闷的云林风度,所谓“清夜焚香生远心,空斋对雪独鸣琴。数日雪消寒已过,一壶花里听春禽”。我还是着实羡慕那“沉香百斤”的下落,一如我羡慕这个国度太多文化记忆成为下落不明的失传与湮没,例如在陈洪绶的家乡诸暨五洩山中还藏了一座著名禅寺——五洩禅寺。

    五洩禅寺为唐代五台山高僧灵默禅师(747—818)创建。曹洞宗创始人良价(807—869)在此出家。尽管之后他接引后学、弘扬大道的“本山”(或称“根本道场”)是在新丰山(今江西宜丰县同安乡境内)“洞山寺”,故世称“洞山良价”。洞山良价和弟子曹山本寂(840—901),曹山在今江西省宜黄县北)共建曹洞宗,《人天眼目》卷三谓曹洞“家风细密,言行相应,随机利物,就语接人”。南宋嘉定十六年(1223年)日僧道元入宋,在大童山从洞山第十三代如净(1163—1228)受法,向日本传入曹洞宗,道元因此被尊为日本曹洞宗初祖。日本曹洞宗信众至今还来礼拜良价披剃的五洩禅寺。

    首倡五位君臣之说以“正中偏、偏中正、正中来、兼中至、兼中到”指示指本宗精神开悟五个阶段之外,洞山良价还留下许多美丽的偈子,诸如:

    洗净浓妆为阿谁,子规声里劝人归。百花落尽啼无尽,更向乱峰深处啼。

    再如:

    枯木花开劫外春,倒骑玉象趁麒麟。而今高隐千峰外,月皎风清好日辰。

    张岱在《不系园》中道出了如下艺术史中最美的寓言:昔日大唐的将军、一代剑圣裴旻,母亡居丧,请吴道子画天宫壁度亡母。道子曰:“将军为我舞剑一回,庶因猛厉以通幽冥。”裴将军慨然应之,脱去缞衣,缠结束带:

    上马驰骤,拔剑入云,高十数丈,若电光下射,执鞘承之,剑透室而入,观者惊栗。

    道子此时则“奋袂如风,画壁立就”。

    这样意气风发、珠联璧合的故事里,千载之后读来,依然仿佛充满沉香的香气,拂拂如春醪,无有终时。

    (作者为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文化研究所副研究员)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