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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南岛:一个土人的叙述(转载)

 南山渔夫633 2014-07-23
海南岛: 一个土人的叙述(1)
  迷失原因之后的神奇
   我小时候的邻居是一个有几个老婆的老人,他拄着一根据说是从马来带回的油亮的藤杖。在结满酸梅豆的大树下,他讲起他到南洋时的情形,他说,当船漂到大海里去后,回头看淹人的海南岛就象浮在水波上的一堆沙土。的确,海南岛就象飘摇风中的小船,有一条看不见但又很结实的锚索把它糸在中原大陆上。这条锚索以血缘文化和制度绞拧而成的。
   和中原的居民不同,海南人一开始就知道他们生活的地方不是世的中心而是荒远的边缘。他们生下来就远离首都,远离了皇帝——主宰者和庇护者,实际上也就远离了历史的剧场。而且,海南岛本身在过去的历史里是没有中心的,那些居民散落在山野之间或是海滩上,没有一个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把他们的生活统集起来。岛上的人们于是分散地站在不同的坡地上眺望望着北方的天空,总觉得又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远离中心的结果是使海南人几乎没有机会进入中国社会历史的核心过程参与重大历史事件的行动。他们只能站在远处望着,倾听着。由于隔着重山复水,他们看不到事件过程的始末缘由,闻到是只是一些迟来的结果。汉以来的二千多年间,中原大陆上演了多少历史闹剧悲歌,战事连连,烽烟弥漫,英雄辈出,异族入侵,改朝换代,宫廷政变,王位更迭。海南岛人都是过了很久才知道其结果,而且,由于过程和原因的迷失,结果往往是十分突兀,令人惊诧的。因此对结果的应接也无从准备的。
   接近京都的人们,每天黄昏都可能听到各种小道传闻,虚虚实实之间,还能揣测到国家内部发生了什么事情,皇宫内部有什么动静。哦北方民族又犯边了;皇帝玉体近期欠佳,后宫的暗斗变为明争;近日又有一种新的条文规定要颁行----- 凡事预先总有几份把握,便不觉有多大的惊奇慌乱。而且站在历史活动中心地带,还可窥视政治的黑暗内幕目睹政治斗争的残酷、丑恶、滑稽等性质。政治王朝便减去几份 令人敬畏忠信的神圣威严。而远在孤岛的人不明个中底细,对社会的变迁有一种意外的紧张,而且把朝政看得圣洁凛然。往往是这样,奸臣多出于靠近京都的地方,而偏远的地方多产忠臣,对于偏远地方的人来说,几千年间朝廷只是一个,皇帝也是同一个皇帝。
  
   对于这个孤悬海外的岛而言,历届的郡县长官都是由皇帝从大陆委派来的,守卫疆土的兵马是由皇帝从大陆派遣来的,左右这个地方社会生活律令条文制度也是由远在万里之外的朝廷颁布下来的。至于官长如何选定、兵马如何派遣、律令如何制定,这一切就好象台风是如何生成来去一样,岛人百思不得其解。他们总感到有一种强大的外在力量在支配安排着他们的生活,他们不能摆脱也不能改变,只能接受一糸列的无因之果了。而造成结果的莫名的原因自然被人格化甚至被神化地加以理解,更使人被动不安。海南岛就象一只被牵引着的船,但又看不清牵引者是谁。海中风波的险恶和无常使船上的人不但不敢割舍那条绳索,反而攥得更紧。
   常常有这种情况,当一个县令太守受命来到海南岛的中途,改变他的任免的旨令又已经下达,甚至委任他的王朝已经灭亡了。一条措施刚要开始实施的时候,新的措施又在颁布,一个王朝覆灭了,但它的官吏仍在忠于职守推行着它的制度,在历史剧变的年代里更是如此。宋代宰相李纲在贬谪到琼州的途中,宽赦他的圣旨就已经发出,但他还是来到了海南岛伤感一番。一九七六年,我八十多岁的姑婆临终前让人从老房子的床底下刨出一个瓦罐,里面装着一串清代的铜钱和一大扎民国纸币,那些纸币新颖得就象刚刚印刷出来的一样。这是她给子孙们留下的遗产。
   很小的时候,我便被告知自己是生活在一个岛上。站在腥风急吹的海滩上,看着海天相接的地方,我感到孤独和惶恐,我居住的地方被无边无际海洋和天空所包围着。当危险突然出现时,我的呼救的声音将被吞没灭于寂寥之中了。
   在这个有着深远的自然和社会背景但又如此狭窄闭阻的空间里,不仅一些事情的来龙去脉得不到充分的展示,而变得无头无尾,留下疑惑和悬念,而且事件的过程常常被外部神秘空间事件的横向闯入而发生了意外的变故,留下惊慌和讶异。可以说,在这里因果的链条被掐断了,事情总是突然地消失,留给人只是一些无因之果和无果之因。没有一块云彩在天空驻留很久,没有一条河流显示其来去的方向。当原因迷失于神秘的暗处,一切都是可能发生的,一切也可能都不发生。总之,海南岛向我会述了一段无头无尾、断断续续的故事。在心理上,海南岛总是开放着。
  
   海边的一条船,每次出海都可能是最后一次。每年总有那么几条船出海之后不再回来的。因此,渔民在出海之前总把他的女人搂得那么紧,送行的场面如同送葬。而那些不再回来的人是否活在另一个地方,有一天夜里突然回来敲门?这种悬念永远留在他亲人的心里。在海南岛的北部,我曾住过的城镇,每当我穿过那条不见天日的小巷时,一个枯萎的女人总是用一双幽幽的大眼伤感地看着我,她那瘦小的身子依靠在那间老房子的门洞边上,阴暗的屋里可见几根红红的香火。邻人告诉我,很多年前,当她还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媳妇的时候,丈夫在一次出门之后不再回来 。从此她就整天靠在门框上发呆地期待着,辩认每一个过往的男人。她还常常在阴暗的屋子里摇签,以断定丈夫是否还活着是否还会回来。尽管摇签的结果总是相互矛盾,但直到今日,她还是摇得那么虔诚。
   山里的人,当他走向深林的时候,各种各样的事情都可能发生。他可能被突然踩到的毒蛇咬死,也可能被冒犯的蜂群叮得面目全非,还可能被别的猎人错认为是野兽而误伤,或者不明不白只留下几根骨头和一滩血迹。悬挂在头上的危险太多了。生活是悬念中的行动,灾难中侥幸。每年都会有莫名的热病夺去你所亲近的人的性命。
   当然,奇迹 并非是危险的。在白沙,山里人向我述说,有一个人不明不白得上了一种怪病,全身溃烂发出恶臭,村里的人畏他如猛兽。有一天,这个可怜而又孤独的人拿着火种和瓦罐到深山里去了。两年后,人们都当他给熊吃掉并忘了他,他却笑着回来,身强有力壮,红光满脸。
   《崖州志》上记载着我生长过的村子里一件小事:五月端阳放风筝,风筝都做得象一堵堵的墙,得用拉网的藤索来当拉线。有一力壮气盛的青年,大概是因为与人打赌,便把风筝索糸在自己的腰间,结果,风筝把他拖过长满仙人掌漫长的海滩,拉到海的深处去了。后面的人追赶不上,只好眼瞪瞪地看着。他新婚的妻子在岸上为他守寡一辈子。
   原因象毒蛇一样蜇伏于暗处,结果迷失于空蒙的远方,事情发生在意料之外,过程的操纵者始终没有露脸,这构成了海南岛的神奇。汉代伏波将军的兵马在西海岸登陆,海南人过了很多很多年后才弄清这是怎么回事。尽管在约二千年的历史中,海南岛相对来说还是平静的,但在它的深处从不安宁。岛上的人似乎时时都预感到已有什么事情在发生。这种情形犹如风雨之夜躺在一间空旷的房子里,总感到有人在敲门,但打开门户又不见人影,只见一片苍茫------
   作为一个海南人,我相信奇迹,渴望侥幸。相信一个晴朗的日子突然骤雨大作;相信天塌下来时我的房子仍然挺立;相信海岛沉没时水面上飞来了莫名的大鸟。我以惊奇的目光注视着外界的变化。我是属于海南岛的,它使我知道孤独和边缘,提醒我应该接住被抛弃的自己。这里的风水人情世态,在我不知不觉中的时候就进入我意识的深部,构成我感情素质,并左右着我的人生对待。过去,每次渡过海峡时,我总是想,要是能架一条桥把海南岛和大陆连起来就好了,现在我觉得不必,海南岛有那么广阔的天空海洋与大陆和世界相通,为什么要把它们成为一座小桥呢?
  
  海南岛: 一个土人的叙述(2)
  没 有 归 去 的 流 放
   三百年前的一个夜晚,新生的孟加拉虎家族中凶猛的一只,经受漫长艰苦的跋涉,终于来到了雷州平原的南部。它看到前方的五指山峰似是巨兽张扬的爪牙,正惊讶迟疑之际,脚下的土地突然崩陷、裂开,向南太平洋漂移而去。暗淡的月光下,老虎面对着鬼谲谲的波涛,发出绝望的喊叫。这个动物王国最凶狠的统治者失去一块乐园般的缰土,并且永远无法占领。岛上的生物王国的宝座便一直空缺着,所有的动物似乎都听到那胆寒的吼叫,并期待老虎随时的降临。
  
   在二千多年的历史中,数以百计的中国皇帝没有一个人驾临过这个海南岛,岛上也几乎没有几个人能亲眼目睹皇帝的龙颜。但皇帝的意志旨令穿过千山万水之后,仍然如贯耳之雷响彻云霄。这里的的确确是一块皇土,在东方市十所村的一口水井边,汉朝伏波将军饮马时留下的蹄迹还深刻可见,而崖州城里的孔圣人庙数百年间香火不绝。
   然而,毕竟是一纸圣旨的传递,一个太守或县令的派遣,也要数月乃至一年之久才能形成一个往返。更何况帝王易位朝代更迭,或者是兵荒马乱的年头,就无人顾及这浩渺烟波中的岛屿了。因此,这又是一块弃地。处地的偏远,文明的荒蛮,加之风暴密林毒虫恶病等热带神秘恐怖的自然景观,更使人将它视为畏途末路。在中原大陆遇到灭顶之灾的逃亡者,流浪的尽头就是这里;冒犯皇上违纲乱纪为专制
  社会不能容忍者,或者是各种政治党派斗争的牺牲品,如果不是斩首午门,流放的尽头就是这里;而一代代被强征派遣到这里戍土的军士,就再也无法返回自己的故土了。无怪乎古人称之为天涯海角。这是生命社会的边缘,往前一止便是死绝之境空亡之地了。唐代名臣李裕德的诗更是令人毛骨悚然:“一去一万里,千之千不还。崖州何处去,生度鬼门关,”这位政治上的失意者不足一年,便客死于此,他的尸骨连同所住过的村庄后来因河流改道被河水冲走了。
   总之,来到这块弃荒之地上的,都是被一场灾难驱赶而来的,而不是为了投奔光明、追求富贵而来的。作为逃亡者他们在原来生活的地方走到山穷水尽,再也无路可走时才铤而走险,漂零到此来谋活路;作为流放者,他们已失去了主宰命运的主人和自己高贵的身份,怀着满腔的凄楚无奈来到这里寄托余生。在流放逃亡的中途,不知有多少难以排解的失意惆怅,多少割肠断肚的生离死别。不难思象,当他们登上一叶孤舟漂泊于风波之中时是什么心情!
   我家在大厅正中挂着“河涧堂”字匾,据族谱所载,我的家族来自河涧地区,即今日河北东南部和山东西部,是战国时邢国的故地,传说还有周公的后裔。宋时,家族中不知发生了什么灾祸,家中兄弟四人出走南下,经过安徽福建等地,历时数年均无法安身立命。有两兄弟客死于流离的途中,其余两人在海上漂流了许多日夜之后,在海南东北部一个叫东吼的地方登陆。现在,每年清明节都有许多人(包括后来又漂流到南洋的血肉)来到这处海滩,隔着烟波对面北方祭吊祖先的幽魂。由于没有失却对故乡的记忆,因此总不能把这里当作是故乡。在他们的心中,海南岛仍然是异土他乡。
   这些被驱逐,被抛弃,并且面临过人生绝境的人,当初就有一去不复返,以生当死的准备。如果他们也能抛弃原先的土地和主人,那么他们便是最自由和最有勇气的人了。但是他们并没有如此的决绝。在感情的深处,他们仍然萦绕着故土,并跪在主人的面前。他们总是期待着有一天被认领、被召回,说:我们仍是属于你的。
   每一次,当我经过那些荒远的山野,看着那些散落在山野之间,并阴蔽于林丛里的村庄的时候,我总感到这些村庄似乎是互相离弃着,似乎互不理会,没有一条道路可以相通。有时见到村口张慌摇曳的椰树下坐着一两老人,他们的神情真象做错事而被赶出家门的孩子,等着父母来领认。
   多少年过去时了,多少代人埋在土里,这些背井离乡的人至今仍然摆脱不了流浪异土、身世漂零的感觉。他们似乎是生活在海上,而不是在陆地。
   按照普通的逻辑,在没有老虎的动物世界,众多的野兽可以自命为王而横行霸道于山林。然而,由于它们时刻都感受到老虎的存在,便缩在自己的份内过着温顺的生活。在天高帝远的弃地,人们应当充分享有无法无天的生存自由。但是,这些弃民都自认是帝王的子民,随时期待着皇帝的牵引和皇恩的庇护,儒学的教养使他们不是从个人本身来在天地间寻找生存的根基,而是对家(族)的祖宗和国(王朝)的帝君的归依投靠中去寻找生存的归属,因此,自由的田园便显得空旷而又荒芜了。毕竟,流放者和囚禁者是不同的,囚禁者渴望挣脱锁镣出去,而流放者渴望赦免而归来。自由对于受尽禁闭之苦的人才是可爱的,对于被放逐的流离失所无依无靠的人却是一份恐怖的礼品。海南人似乎不象他们老家的人那样受到严酷的君主专制的扼制和纲纪伦常的捆绑。在汉以后的二千年的历史中,郡县政府常常名存实亡,形同虚设,封建的制度规矩也相当松弛,海南省人更多生活在放任之中 。在岛内各地,自由浪漫的民风至今犹存。威胁他们生存状态的主要不是暴君的苛政。相反,这些被流放被驱逐被抛弃的人,面对着陌生的土地、荒远苍凉的天空,倍感身世的飘零无落。一种远离家园的孤凄和漂泊不定的恐惧感战胜了对命运的掌握和愿望。他们渴望有一个至圣至上的人关怀着自己的命运,收容自己的身世,接受自己的投报,给他们灵魂归宿的家园。
   在崖州、琼州旧地,都曾建有高高的“望阙(宫阙,帝君也)亭”,以示对王朝帝君的归向和渴望帝王的观注。万里投荒的李裕德老人曾在阙亭上低呤:“独上江亭望帝君,鸟飞犹是半年程;江山只恐人归去,百匝千回绕郡城”一种渴望君王关怀在顾怜自己的身世的强烈意愿和一种远离君王的呼救无望交织在一起。远在万里之外皇帝根本不会理会有多少人在仰仗他的关怀,他关怀的是自己权位的牢固和后宫的颜色。这可真苦了这些盼望者,他们的脖颈伸得那么长。
   许多年前,人们向我讲述了这样一个真实的故事。在一个僻远的村落,每到收获的季节,农夫民都挑着新晒好的谷子来交公,但是这些粮食总是运不出来,于是公粮便霉烂了也没有人用来做饭喂鸡。每年的公粮还是照交不误。
   儒学的教养分激励这些弃民忠精报效国家,但是当他们破例的以行动去投报的时候,却找不到报国的门径。这使他们不能不陷入迷茫之中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然而由于远离政治文化中心,他们无法参与国家事务和维护王朝命运的行动。他们实际上无法对国家对历史负责,但又自认为对国家对历史负有重大责任,因此他们不甘心于仅仅对个人家庭的命运负责,于是便空抱一腔情怀茫然无措,反而自己把自己抛弃了。
   唉,被抛弃的人,什么时候你们抛弃了抛弃你们的人,你们就有希望了。
  
   ———— 摘自《海南开发报》 《海南岛:一个土人的叙述》作者:孔见 (一个土生土长的海南岛乐东县人对海南岛文化的深刻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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