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不了少时寄宿的一幢木楼,那是这个城市唯一通体由二百整根木材建筑的楼房,别说现在,就是在当时,木楼在层层叠叠的钢铁水泥的高楼中也显得卓然不群,虽然你们比我高,但我是木头。 那是老爸的一间宿舍。大概在四岁,我向往城市,吵着闹着要跟着老爸去城里转一遭。老爸骑着大梁的自行车托着我来到宿舍,他把我放在宿舍就去办公室忙活去了,回来再看,我拉来一件军大衣披在身上混沌入眠。大概从中午一直睡到黄昏,我的第一次进城之旅就这样在昏沉的睡乡中度过了。 六岁,我随父母到市区四完小念幼儿园,在那幢木楼上住了一年余。住久了,凡是邻居拾阶而上,足音可辨。哥哥当时念六年级,他是学霸,在全国的奥利匹克的数学竞赛中取得好名次。颁奖的那一天,班主任和数学老师左右围拢着清秀的哥哥照了一张合影。我和哥哥成年后容貌各异,但少时却惊讶地相似,以至于许多亲友多年后见了那张照片,纷纷赞我在小学时代的辉煌战绩。对此,我总是谦逊地点头寒暄。 幼儿园有个小女孩,每次上学路过木楼,总要在楼下喊我的名字,呼朋引伴一起上学。我实在想不出这个小女孩的名字了,这是记忆迷宫的一桩悬案。小女孩带我去过她的家,她的家有一条藏獒,她的家后面有一条河。 如果这幢木楼只是和我的童年有关,我不会这么留恋它。童年饶是美好,但是岁月久远,只是一团模糊的记忆,很多事情都是只鳞片爪,即使念及若干细节,也想不起前因后果。童年是一面镜子,岁月黑色的漆点凝固在镜面上,反复擦拭,揽镜自照看到的容颜也是斑驳不清的。比如,我已然想不起怎么跟随老爸第一次进城,路上看到了什么风景,在宿舍里怎么睡去了,遇到什么人,而后又如何回到了乡村。我只记得那件军大衣好重,袖口染有浓烈的烟味。 这幢楼和我的青春有关。因为临近学校,我在高三的时候又住进走廊尽头的长方形宿舍。那时,老爸工作忙,只是偶尔过来午休,平素里都是我一个人占领宿舍。在荷尔蒙满天飞的年龄,我有条件独居一室,而远离父母的监护,这是一件让众多小伙伴艳羡不已的事情。 我过去说过,我在高中有三个好朋友。其中一个叫阿飞。他当时有个女朋友叫夏蔓。夏蔓的父母和我老爸认识,阿飞善假关系,常常哀求我以世家子弟的身份给夏家通电话,暗邀夏蔓出来一起耍。那段时间,夏蔓的父母误以为我和他们的女儿在交往,若干年后,还为世家儿女中断的姻缘惋惜。 一天晚自习下学的路上,我在报刊亭边碰到了夏蔓,她的脸上有泪痕,她说你是阿飞最好的朋友,你去劝劝他,他不肯回家。 我蹬着自行车去没有路灯的幽暗的大堤,看不见人影,那是萧瑟秋风吹得肌肤生凉的夜晚,梧桐枝桠在稀薄的月光里铺下纵横交错的影子,我心悸地呼喊着阿飞,喊了好久,阿飞才在一颗老槐树的阴影下不情愿地站了起来,他嘟哝着叫魂呢干嘛喊我?我问你咋不回家在这里猫着干嘛?问了三遍,阿飞把下巴交付到我的肩膀上嚎啕大哭,这是迄今为止听到爷们最为撕心裂肺的哭声,他扯着嗓子将满腹的伤心蔓延河渠池塘搅扰寂静的夜空。 最终,阿飞期期艾艾地说出了难过的理由:夏蔓不是处女了。 如果是现在,我肯定质疑阿飞验证的方式是否遵循科学。但那时,我就认定阿飞的言语是既定事实了,我也坚信学绘画一头飘逸长发的阿飞肯定有办法识破女孩子有没有性经历。听到这个消息,我非常难过,因为夏蔓是我们小伙伴一起投票选取的校花之列,而今她不是完璧无瑕了,和她亲密的男孩又是我们完全陌生的,我和阿飞一样的伤心,他的伤心是爱上一个“坏女孩”,我的伤心是,哀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了。 我们俩在大堤上寒气侵肤的石凳上坐了许久,在爱情幻灭的那晚,我们用友情温暖着彼此。阿飞看见我的鞋带开了,他教我怎样打鞋带,他会十八种鞋带的系法,我手脚笨,只是学会十八种系法的之一。现在,每当低头系鞋带,我偶尔还会想起阿飞,阿飞后来考入了北京服装学院。我认为,物尽其才。 我有天中午回木楼上拿早晨落下的作文本,打开锁,霍然发现蚊帐里躺着一个赤裸的女孩,胸脯的两点粉红就像白玉盘上的胭脂,下身纤毫毕现黑白分明。我唬住了,正是夏蔓。阿飞有我房间的钥匙,大概他们午间来此约会,不知什么究竟,阿飞离开了,丢下夏蔓一个人憨睡。 我不想歌颂他们的感情纯度,我听到了关于夏蔓的闲言碎语,她另外暗地里交往了一个在大学念体育专业的男孩子。自古冲冠为红颜,两个男生终有一搏。某晚,体育生带着一干兄弟来学校围剿,阿飞提醒我今晚敌众我寡凶多吉少,世人皆知我是他的哥们,对方必伤及朋党,阿飞力劝我早早离开是非之地。我出谋不如一起遁逃。估计前门有人盯守,奋力攀过学校植有仙人掌的围墙,不料后院也有人站岗,一声呼哨,群起攻之。我和阿飞仓皇沿着一根木头作的桥梁,向对岸转移。奈何冬夜有霜冻,木头冰滑,二小双双跌落在池塘里,彻骨的冷。 阿飞与夏蔓的恋情维持不到一年就终止了,他们在一年的光景中有半年在闹分手,赌咒发狠地坚决要彻底分开,就像当初信誓旦旦要永远不分离一样。年少的恋情就像乡村田野早晨的蔬菜,带着露珠那样新鲜可爱,但一到午后,耐不住日晒当头全部蔫了。爱,拯救很多,也戕害许多。阿飞明目张胆地做了一件事惨烈地终结了他与夏蔓的关系,他半搂半抱着新欢招摇过市,当着夏蔓的面,与女孩子湿吻。他以他的无所顾忌的背叛,公开回击夏蔓遮遮掩掩的背叛。我期望,阿飞可以做到超越与洒脱,我鄙视过阿飞的过激行为,但我试问我自己,面对同样的情景,我能做到心平气和吗?难道缄默与平静的分手就是最好的结局吗?在爱里,我们不如我们想象那样的包容,渴望爱,怀念爱,但每一个人也是记仇的,睚眦必较。 那时候刚刚流行刺青。阿飞在热恋期间冲动地跑到闹市在臂弯刺了一个“蔓”字。每个人的青春都有一记有形无形的刺青,我承认,我和阿飞一样,不懂得爱的克制,害怕空白,害怕遗忘,害怕孤立,甚于害怕痛感。阿飞以他的刺青与高调的背叛,宣告了他的青春真实地存在过,他的放肆与荒唐胜于其他人的苍白。而且,他们的分手仪式十分奇葩。床上,夏蔓在上,阿飞在下,摇摆晃动,刚入佳境,夏蔓的凉丝丝的泪滴突然洒在阿飞的肚脐上,夏蔓说:飞,我们分手吧。为此,阿飞不举了小半年。 今天韩寒导演的电影《后会无期》公映,又掀怀旧青春潮,我想到了善系鞋带的阿飞与他的故事。既然与青春话别,就要用力一点,因为,每一次转身即是后会无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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