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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顾渚山村养老的上海人

 向春阁 2014-07-25

去顾渚山村养老的上海人

2014年7月22日   05:05-特稿     作者:王潇/吴越

午后,老人们在疗养院的凉亭里愉快聊天。 王潇 摄


  ■本报记者 王潇 实习生吴越

    听名字就知道从不缺水的水口乡,居然断水了。

    这个乡村,如今吃、用依然靠着山泉水,40多天没下雨,山泉断流。

    申兴康复疗养中心的院长吴军喘着粗气,山上山下跑了几趟,对着园里八九十岁的老人们说:“如果今天水泵再打不出水,就请回上海吧。”

    86岁的上海人夏恩沛在水口乡已疗养第8个年头了,去年十月经历的这一幕也是头一遭。有本地人忧心忡忡:“这是老天提醒我们,要当心了。”

    水口乡位于浙江省湖州市长兴县。乡村位于长三角的核心,“一脚可跨苏、浙、皖三省”,距离上海约150公里。

    20年前,上海老医生吴瑞安在这里种下第一棵养生旅游的种子——开办申兴康复疗养中心。他不会想到,这棵种子的发芽,让20年后村民仅2600多名的水口乡,“农家乐”达325家,游客床位超过1万张,一年的游客人数能达180万人次。

    穿梭于山间地头的一辆辆大巴车上,上海老人占据了绝对主力。他们有的小住3、5天,有的如“候鸟人”往返上海长兴两地,往返最久的达12年。

    顾渚村原村主任张松林是这20年的见证者。“其实我们原先的思路是发展养老产业,没想到后来慢慢发展出了农家乐,但是换个角度想,农家乐接待的大多数客人都是老人,不就是一个更庞大的养老院吗?”

    今天,老龄化问题比20年前严峻得多,而这个乡村对养老机构的超前尝试,以及20年来养老模式的衍变,既引发养老产业研究者的关注,也让当地人重新思考发展之路。

山村里的上海“候鸟”

    申兴康复疗养中心藏身顾渚山脚下。三栋低矮楼房,两大片竹林,加上小花园,共8亩地,100余张床位。

    从院长到入住者,几乎都是上海人。

    院长吴军电脑的网页一打开,是上海的“解放网”,电视频道定格在东方卫视。据说,连院中的几条看家狗都能听懂上海腔。“其实生活上没有太大差别,就是换个环境。”吴军说。

    这是上海人王思明夫妇在这里疗养的第五年。王思明在银行系统工作,2009年5月来到长兴后,从一住两、三个月,渐渐拉长到近半年。他的老伴患了乳腺癌,动过两次大手术,但到了这里,感冒之类的小毛病少了。现在长期驻扎疗养院,偶尔回上海开开药,药也是“备而不用”。

    夏恩沛86岁,曾是公安系统的干部,与妻子在此也如候鸟般往返了8年。

    老人们来此疗养前,都考察过不少地方,王思明称此地“最理想”。他总结了几个原因,且“缺一不可”。

    首要的是自然环境。

    水口乡三面环山、东临太湖;涧溪交错,植被茂密。顾渚村森林覆盖率高达94%,俨然一个天然氧吧。就连这里的土地,都是被誉为“抗癌之王”的富硒土地。

    在此宝地,养生“传奇”不少。有位老伯在进来时走路都不太方便,但半年的疗养后,竟能自己爬山。原本连一个热水瓶都提不起来的他,也能帮着其他老人打水,一次能提4个水瓶。还有一位何老伯,到了村里就呼吸顺畅,回到上海就得吸氧。

    其次是交通方便。

    来疗养之前电话询问房间,预约车辆。从上海家门口上车、到水口乡下车,路程2.5小时。若想回上海,早上一个电话预约回城车辆,中午12点在疗养院门口等候上车,4点前就可到家。

    夏恩沛也曾动过去广西巴马的主意,但听说要先乘飞机到南宁,之后再坐8小时大巴,就断了念想。

    另外,性价比高也是老人考虑的因素。

    疗养院每人每月1300元,包吃住。如果单人需要一个房间,就酌情加收一、两百元。想改善伙食的,可以自买食材,一个菜收加工费10元。

    最重要的,还有兴趣相投的伴。

    疗养院里,有退休的医生、工会主席、中学老师、报纸编辑……“知识层次高,能谈得来。我们这里长住,互相熟悉,像一个大家庭。”老人们彼此帮助,有人摔倒,就立刻有人背去附近医院就诊;小毛小病,两位退休医生就可解决。

    张寄是上海某国企原党委书记,胃癌,整个胃切掉,4、5年前来过疗养院一次,此后患严重心脏病,被医生禁止外出,这趟好不容易恢复一些了,就坚持要来。一来这里,老兄弟姐妹亲热得抱在一起。

    而真正让王思明下定决心长住的,是民风。

    2009年某天,王思明夫妇和子女在爬山途中恰逢大雨,4个人被困在山上,就要错过疗养院的午饭时间。正束手无策之际,水果摊主老陈开着装满水果的电动车经过,二话没说,卸下水果,把4人载回了疗养院。

    道谢之后,王思明提出要给老陈车费,老陈却直摆手说,本是载水果的车,载人已是不对,怎能还收钱。

    一份来自长兴旅游局的报告称,上海游客占到总游客的近7成,而这7成的上海游客中,绝大比例是老年人。

上海人办的疗养院

    吴军是2009年接下疗养院的接力棒的。

    父亲吴瑞安原是上海虹口区第一医院主任医师,1994年退休后有个心愿:为低收入老人在空气、水质优越的地区创办一所集康复、疗养和旅游于一体的机构。

    他跑了苏浙地区的10多个风景区,均因地价过高而未能如愿。

    而当时顾渚村村主任张松林正在上海负责长兴县的招商引资事宜。长兴一直以来将上海作为旅游客源的主要市场,经常在上海举办乡村旅游推介活动,最初也有意愿开发针对老年市场的养生旅游。

    两人一拍即合。

    吴瑞安找人一起投资,凑了30万余元,在顾渚山脚下8亩土地上,陆续建造了双层楼房、小卖部、门诊室和药房。上海一些医院更新换下的X光摄片透视机、B超、心电图、化验分析仪等设备,也以低价支援给他。于是,一个初具规模的康复医疗中心成立了。每次能接收六七十名老人。

    当时,吴瑞安喊出“上海的老年人没人要,我要”的口号引起了强烈的社会反响。上海市委原副书记杨堤为疗养中心起名为 “申兴康复疗养中心”并亲自题字。“申”代表上海,“兴”代表长兴。

    吴瑞安和张松林合作,邀请上海的老年人至顾渚山村参加健康养生特色旅游,拉开了长兴经营上海“老年经济”的序幕。

    疗养院的床位很快就供不应求。吴瑞安找到住隔壁的农户王金桥:“能不能辟出几间屋子?”

    于是,第一家农家乐“王塔庄”运行起来。此后,王老伯发动邻居一起接待,客流渐渐分散到附近农户。

    79岁的张杏芳依然记得12年前第一次来疗养院的情景,墙上贴着各类宣传语,比如“人要讲和气”。那时吴瑞安已经83岁,说话不紧不慢,自称心理年龄只有38岁。

    他早上带着老人们在村里玩,带领大家做他发明的关节保健操;下午就给老人和当地农民讲保健课。乡亲们来看病,都熟门熟路,吴瑞安看对方如果用钱紧张,就针灸、贴膏药,分文不取。

    后来有人不看好疗养院的经营,撤资退出,最后只剩吴瑞安一个人。撤资者的钱一时还不了,吴军子承父债,近几年才还清。

    但即使这样,吴瑞安还在“散钱”。有一位单身老人,月养老金仅300元,想长住,但缺钱。吴医师得知后,用自己的退休金予以补贴。重阳节,他在疗养院摆几桌饭,也邀请村里老人,老人们直呼:“哎哟,从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

    2007年吴瑞安查出癌症,回上海接受治疗。身体每况愈下之时,他对儿子提出,“还想去疗养院再看一次”。

    全家人明白他的心愿,当天即载着他开往疗养院,到达时已是半夜。

    翌日中午,疗养院摆上4桌饭,吴瑞安和老人们吃了顿午餐,老人们一一送上祝福,也有不少人落泪了。

    几月后,吴瑞安离世。

回村当“土归”

    疗养院这颗种子生根发芽后,水口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去年,水口乡农家乐年接待游客达到180万多人次,旅游收入达到3.5亿元。50%以上的农家乐营业额超过100万元,户均营业额约70万元,户均净收益在20万余元。而在2003年以前的十年中,这里户均年收入仅为3500—3800元。

    大量原本外出打工的本地人纷纷回到村里就业,成了“土归”。

    深山茶庄的老板赵周发开着面包车来到申兴康复疗养中心。车上专门放张小板凳,当垫脚,他熟练地搀扶老人上车。

    他的茶庄是老人们常去的娱乐场所之一。农家乐多了,有上海人给赵周发出点子,这里水好,何不开个茶庄?如今赵周发的茶庄年收入在11、12万元,每年能结余7、8万元。

    农家乐回头客不断,也带动了就业、客运、土特产销售。卖瓜子的小贩一年卖到200万元,咸肉老板一天卖到2万元,豆腐乳摊主上午才搬来1200箱,下午就卖断货。

    乡里自然生发出4个车队,全部是私营的,有近20台大客车。高峰时期,与外地车队合作,能拉来200辆大巴。车队老板放话:“不管你上海、南京、苏州哪个小区,我都能接到!”

    张松林说,农家乐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冲淡了发展养老产业的初衷。“但是换个角度想,农家乐接待的大多数客人都是老人,不就是一个更庞大的养老院吗?”

    不过,正因为完全由市场做主,水口农家乐也跟着市场的逻辑衍变。

    农家乐开始有所选择,更加青睐年轻群体。因为,相比于普通人群,接待老年人的风险高。去年冬天地滑,一位老人摔了一跤,农家乐老板赔了6万元。也不止一次发生过老人走失的情况。疗养院里一位91岁的老爷爷独自出门爬山,找不到路,手机也不带。吴军急得满头大汗,找到时,他吃得正香,原来是村民发现他,拿出自家的红烧肉和青菜招待。

    同时,也有新的需求出现。有外地人看中此地环境,就租下本地人的农家乐,年付8万元到10万元。

    除了价廉的农家乐,也有更高档次的农庄。有家山庄是 “农家乐+私人农场”的结合:实行会员制,目前一年为6万元。山庄承包了2800多亩耕地,种植不施农药的蔬菜水果,供会员现场采摘,此外还为每位会员划出“自留地”,让他们自行种植。

环境的压力

    然而,去年那次断水,给了水口乡重重一击。

    连续40多天一滴雨也没有下过。全村人赖以生存的山泉水断流,水库面临见底,急坏了农家乐的老板们,有人三天三夜没睡觉,在山上守着水泵。政府拉来洒水车送水救急,并派发饮用水。

    好在,10月6日终于下雨了。吴军清楚地记得下雨的那天,心里只想,“有救了”。

    老板娘贾小敏说,从来没有遇到过去年那样的大旱。“这是老天提醒我们,要当心了。”

    “其实这些年,环境变化了很多,原本河里的水都能用,现在取水都往深山里去了。”另一位农家乐主周老板说。

    谁都能意识到,农家乐成倍增长,环境容量已达到饱和。

    政府也在采取措施,农家乐的审批手续愈发难办了。但站在个人的角度,多一张床位就多挣一份钱,农家乐主们依然是想尽一切办法找空地建房子,不惜把自家花园浇筑上水泥。顾渚村景区管理办公室主任张宇华苦口婆心:“不要再破坏环境了,留点绿地多好,哪怕种菜也行啊!”

    多建的房子得拆。就在最近的一年内,张宇华手上多了几条伤痕。第一家是拿两把刀的,第二家是站在屋顶守着个煤气罐,第三家是拿斧子的……

    但张宇华从未怕过:“你没看见,其实他们拿刀的手都是发抖的。老百姓是要发展。”他跟农民们说:“我是为我自己吗?!”农民一番闹腾后,也就平息了,有的还与他成为朋友。“老百姓不怕有政策,最怕的是不公平,只要一视同仁就没有问题。”

    原村主任张松林虽已退休,但在村里依然很有威望。他常常提醒农家乐主别忘了政府:“政府搭台子、老百姓唱戏,赚钱的是老百姓,但硬件设施是政府投入的。政府把农民带富了,自己压力却大了。”

    政府的压力在于如何平衡环境与发展。张宇华说,眼下,要求各专业机构对水口乡的生态环境进行规划。即将付诸于实践的,是引入自来水工程。

    为了环境,政府拒绝过不少企业。曾经有一家啤酒厂看中水口乡的水,但政府调研后认为,1吨啤酒,要花4吨水,太消耗水资源。

    现在,顾渚山风景区正着手申报国家4A级景区,主要景点大唐贡茶院的四期扩建工程将涉及动迁一百多户农家乐。按政府的设想,这些动迁农家乐的建筑式样和功能布局将得到统一规划,力求“有特色”、“上档次”。

    但这又引发了一番争论。有农户不愿动迁;也有上海游客认为,农家乐就该东一家西一家,“保留土味”;但从政府的角度,规划景区建设是建设新农村的需要,且统一规划可节约资源。

    张松林家的农家乐也在拆迁范围内,他是第一个签字的。

    多年来超前尝试,让他认为方向是对的。“游客的心理:他希望看到的是土的,但住的是星级的。最关键还是服务、卫生和饮食。”

    至于游客买账还是不买账,项目是功还是过,都无法评判,“只能试试看”。且行且探索。

关键是要有伴儿

    申兴疗养中心也在拆迁范围之内。

    虽然老人们不太乐意,但吴军对此很淡定。

    他说:“不管政府给我多少钱,我都原封不动地把这笔钱投入在疗养院的重建里。”

    吴军觉得,拆迁重建也未必不好,毕竟现在的房屋、设施早就旧了。

    而且,他目前的发展模式,渐渐开始与农家乐相似。父亲不在了,疗养院在医疗方面的优势渐失;吴军也不希望走临终养老的路子。去年,一位老人突然在疗养院离世,家属原本从不来看望,事发后竟齐齐冲到疗养院讨要说法,寻求可能存在的管理漏洞以求赔偿。这让吴军觉得担待不起。现在,他与来疗养的老人首先要签订协议,以降低风险,并要求老人必须能自理。

    老人们对未来也各有各的打算。

    “如果这里环境不好了,我可能考虑换地方。不过现在环境还不错。”68岁的画家刘大有正抱着一卷刻着陆羽《茶经》的竹简在研究。这是他从当地人手中得到的珍宝。他来自甘肃天水,足迹遍布全国,有人称他“当代徐霞客”,到了这里,他却停步了,一住就是一年。

    他享受一切自然的给予。有老人觉得疗养院的伙食过于简单,他却认为,这是从饮食上降低人的欲求。洗衣服,他也不用洗衣机,就拿来大盆接上山泉水,跳进盆里踩一踩,“这山泉水连洗衣服都特别干净!”

    年纪更大的老人已在考虑未来不能自理时的去处。

    “毕竟这里是浙江,终归只是疗养的地方,而不是养老送终的地方。最终,我们还是希望要回到上海的。”张杏芳说。

    夏恩沛考察过崇明。如今,崇明的生态养老已经实质性开展。但他说,选择一个称心的养老场所,要综合生态、人际关系、方便程度、价格、配套等多方因素而考量。多位老人也强调,之所以选择水口乡,几个原因缺一不可。水口乡在老年市场上的胜出看起来有部分偶然,但亦与当地的超前尝试、发展中尊重市场规律,同时在管理中政府有所为亦有所不为的把握息息相关。

    夏恩沛夫妇其实手上还握有一张某高端养老项目的居住证,两人的费用是一万多元一年,共买了3年,但还没有去住。

    “处处都是高端养老,其实老年人对物质要求并不是很高,关键是要有伴儿。”夏恩沛指指身边的老伙伴们。两杯清茶后,大家打算离开茶庄,下午他们还约了去游太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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